柳重明顺着他的手指看一眼,冷静地解释:“人手不太够,叫过来凑个数。”
“凑数……”对于这样的镇定自若,白石岩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又指着另外两人:“他们呢?”
别的他不知道,凌河自从升任了大理寺少卿,重明撒泼打滚闹着辞官,这可是人尽皆知,皇上骂重明的时候,连带着把他也骂了一顿。
就……非常无辜。
而那边,靠着一场讨好上意的大雨,容九安走终南捷径回了翰林院,晋西书院的学生们群情激奋,纷纷发文声讨,而柳家三少爷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柳清池和容探花之间你来我往,妙笔生花好不热闹,以至于书院里别的学生都惭愧地放下手里的拙笔,专心围观这两人斗文。
他们唇枪舌剑的锦绣文章甚至被好事者编撰成册,卖得火热,连他都能随口念上几句。
想也知道,柳重明这奸商一定在背后赚了不少。
“也是来凑数的。”柳重明正仔细看着手中的纸张,回答得言简意赅,示意他歇口气,准备一下。
徐子文将锦绣营中关于潘赫的点滴都列得清清楚楚,甚至在送出潘赫前,廖广明对潘赫说的话,也放松了警惕,没有避开徐子文。
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细节,若是有一点没有留意,让潘赫察觉出不对,恐怕便是前功尽弃。
“闲杂人等,我都吩咐回避了,今晚咱们六个人,要把这一出演漂亮点。巡夜那边怎样了?”
“该走的路上都清了,不会碍事。”白石岩也不好耽误正事,把软甲脱了,换了一身短打,忽然反应过来:“怎么是六个?小曲哥呢?他怎么不来凑数?”
“这话问得好,”柳重明微微一笑:“沉舟说他晚上吃的有点多,懒得动,歇着去了。”
潘赫白日里被拖出去受了刑,被强吊着一口气,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醒来。
可连着几天的哭嚎如盘亘在心里的恶鬼,他又一次在子夜醒转。
耳边远远的果然又是夜枭似哭似笑的号叫。
潘赫挣扎着翻过身,头抵着木栏,全身抖得厉害,那声音越近,绝望越爬遍全身,他竟猛地向栏杆上一头撞去。
可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因为对死的恐惧,这一下只将牢门撞得巨响一声,人翻倒在地上,双肩抖动着,在绝望中无声哽咽。
头顶处传来铁链抽动的声音,铁门在干涩的吱扭声中打开,有人沿着台阶下来,在他面前不远站定,冷声一笑。
“潘公公,何必这么固执呢?”
潘赫忽然弹起,嘴里叼着一根地上的稻草,在空中急急地写着字,他发不出声响,只能频频地用肩撞在木栏上。
“柳?”廖广明的声音里带着嘲笑:“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以为我会把你交给柳重明?不过你见到了又如何?难不成还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
潘赫呆了呆,颓然滑下,头抵着栏杆,竟像是在痛哭一样。
一份长卷丢在他面前,紧接着是炭笔掉在纸上的声音。
“潘公公,我能给你的,要比柳重明多得……”
他话没说完,两人都听到头顶的地面上一声闷哼,有极轻的脚步声混着带风的衣袂响,飞快地从台阶处跳下。
“柳重明!”
廖广明怒声咆哮,潘赫抖了抖,忽然挣扎着向旁边的墙边滚去。
听声音,几乎同时地,廖广明已经与来人交上了手,来人身手显然不凡,甚至与廖广明不相上下,只能听到廖广明在呼呼拳风中的怒骂声。
“柳重明,你敢劫牢!”
杂乱的脚步声绕过战成一团的两人,向这边匆匆而来。
潘赫瑟缩成一团,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似的,又怕人看到他这模样,就此放弃撤退。
他知道廖广明说得对,不管是落在谁手里,对方都不可能是来做菩萨的。
可是廖广明要他死,柳世子却未必。
他总是要抱着一点点希望,他想活,想活下去啊!
兵刃敲击在铁链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不过几下,有人一脚踢在牢门上,木栏和铁链齐齐发出可怖的碰撞声,牢门应声而开。
门开了,潘赫却一时不知是不是该躲,将近一年的不见天日和熬刑,他如惊弓之鸟,却仍挣扎地抱着最后一点希冀。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再被廖广明折磨,他更不能忍受一夜夜的索命哭嚎。
“潘公公。”
有人蹲在他面前叫他,这声音满是担忧,虽温和清朗,却如一柄利斧,将潘赫苦撑的坚硬劈得裂纹遍布。
“潘公公,我来晚了,你再撑一撑,我这就带你出去。”
有人试着去砍他脚上的铁镣,几次未果之后,只得将他扶上后背,背出牢门。
“柳重明!你胆敢劫牢!”廖广明被缠斗得脱不开身,只能在后面疾声呵斥:“真当我不敢去御前告你么!”
潘赫听到柳重明跟在身后,朗声应道:“廖统领,各凭本事,想告我?尽管去!”
他的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窒息得厉害,虽然不知道锦绣营里如何排布,可听声音,追兵已经渐渐被甩在身后。
向左……再向右……
夜风吹在脸上,他知道这是到了街上,一面听着跟在四周的脚步声,一面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估摸着他们跑出去的路线。
他记得从锦绣营到柳府别院该怎么走——可这路线不对。
这惊魂不定中,又听柳重明低喝一声。
“追上来了,这边走!”
他们再一次改变了方向。
潘赫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去,长久的折磨几乎一瞬间吞没了意识,没等柳重明说出第二句话,便蓦地垂下头。
凌河只觉得肩上一沉,一路狂奔的窒息像火一样灼烧胸口,条件反射地要缓一缓脚步,被江行之和柳重明同时在两边推了一把,一步不停地继续向前跑去,又跑过一条岔路口,才察觉到潘赫的鼻息彻底安稳下去。
他惊出一身冷汗,没料到潘赫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警醒如斯,这是想听他们之后的话呢。
路上巡卫都被白石岩提前调开,几人兜了一圈,才从偏门回了别院,方无恙和白石岩早已经等在院里。
曲沉舟也并没有睡,一直等着众人回来。
柳重明令人将潘赫安置在客房里,才将众人又聚在一起。
虽说只是一场做戏,可白方两人拿出了真本事对拼,唯恐潘赫从哪里听出不对劲。
凌河背着带了枷锁的潘赫,一口气也没停下来,连跟在旁边陪跑的江行之和容九安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柳重明按着曲沉舟坐下,自己去给众人倒茶,才回到座位上。
所有人都知道,让潘赫误以为自己被柳重明从锦绣营救出来,还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柳重明如何假装成知道全部内幕,如何一击必中地得到潘赫的回答,才是最重要的切入点。
只需要一个回答,哪怕只是点一点头,那便是身心都已即将崩溃的潘赫的妥协——柳重明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他只要肯爬上去,其他的询问便水到渠成了。
成败只在这一句,他们不能不慎重对待。
三人的讨论陷入僵局,曲沉舟提出,再拉一个人进来。
江行之。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江行之对他们提出了他们没有想过的两个问题——皇上让潘赫陷在牢里这么久,难道只是为了给廖广明或者世子递出一个向上爬的梯|子?
——皇上自己难道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这两个问题让三人茅塞顿开,连那“三十五”的数字也明朗起来。
皇上十六岁时遇到了那位算卦先生,距离如今已经三十七年,若是按照一年一人来计算的话,便是缺失了两人。
在将罪生子们转移到金平庄时,皇上就知道少了两人,而这两人的下落,便是皇上最关心的!
也是潘赫死咬着牙,不肯透露半分的保命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重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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