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的身体倏然一僵,握在手中的墨玉棋子噼啪落回清誉罐里:“这棋……是娘娘留给皇兄的?”他低下头,眼睛有些湿,“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拿?”
“虽是好棋,但也不是收下就得奋力当国手,留作念想便是。”静王含笑说道,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倘若母后仍在,看到凭渊已经长成玉树临风,能独挡一面,更为我寻到救命的解药,做到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事,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好……”洛凭渊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不敢抬头,害怕皇兄看到自己眼睛里浮起的泪幕。琅環皇后待他一向是很好的,记得年节时候,她总是将年幼的自己抱坐在膝上,亲手梳发,再戴上小小的灿金冠。带着清雅幽香的怀抱不像如嫔那么牢牢地密不透风,却更加温柔安宁。娘娘会宽恕母妃、原谅自己吗?
还有青鸾,泉下有知,看到现在的一切,她会含泪微笑吧?
凤仪宫中的记忆清晰依旧,但已渐渐遥远,静王府里共处的温馨岁月也流逝而去,再不复返,他要离开了,要独自建府了。
十月初三,五皇子洛凭渊入住宁王府,宗室亲眷与相识的朝中文武或亲至道贺,或投帖送上贺礼,府邸前车轿云集,门庭若市。刚回京的云王洛临翩也登门喝一杯水酒。一片热闹吉庆的氛围里,唯独不见太子与三皇子的身影。短短不到两年,朝中已然风云变幻,转向未知而全新的格局。
让一众宾客意想不到的是,久未出现人前的静王洛湮华也在这一天来到了宁王府。年初夕闻鼓响彻内城之后,关于皇长子的传闻一度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尽管由于静王离京以及宫中刻意压制而趋向平息,但是随着含章偏殿被韩贵妃纵火烧毁,琅環寻求药材的悬赏令轰动江湖,再一次掀起波澜,彻底印证了内在的前后因果。或许部分文臣从不接触江湖市井,但五皇子却通过靖羽卫发布了同样的悬赏,教人实在无从忽略。自那时起,疑点串连成线,进而关联成片,猜测转向确定,皇帝用剧毒控制嫡长子的传闻已在众人心中无限接近于事实,又与宫中各种欲盖弥彰的做法、琅環在韶安会战中建功、太子涉嫌勾结敌国对应在一处,不可避免地指向十年前的琅環旧案。毕竟,线索痕迹比比皆是,大家又都不傻。
臣子们私下议论时,往往会交换一个仅凭意会的眼神,停下话头,比较正直的摇头叹息:水太深了。但是,当中一些长期保持着沉默的人,已开始逐渐出声,慎重地道出观点:十年前琅環疑案突如其来,造成一位皇后身死,深受拥戴的皇长子被囚,众多朝臣卷入,其中始末却不明不白,以致群臣噤声、朝纲不振,正是今日局面糜败之始。若不能正本清源,让此事真正有个说法,则饱读诗书却气骨不存,金殿为臣有何意义?静王是禹周的嫡长皇子,为祛除外虏、重挫辽金贡献良多,如果眼睁睁看着他被错害至死而不发一言,难道不是同样枉为人臣?
半年多时间,洛湮华缄默地避到江南,回来后也深居养病,但连串事端却始终围绕、针对他发生,使得皇长子从未淡出群臣的视线。也因为如此,当静王乘坐一辆朴素的青篷车前来宁王府,尽管只停留了半个时辰,在宁王的陪同下闲步四下走走,到厅中喝了一杯茶便即离开,仍然引起众多瞩目。
宫里的天宜帝很快得到了禀报,根据描述,洛湮华的脸色依旧带有病容,但举止从容,相较从前,状态似乎并无多少变化,至少比三皇子强多了。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指望洛湮华已然病重,然而看样子,显然没到毒发不治的阶段,尚有余力与自己纠缠一段时间。这也是他最不希望见到的情况。
皇帝阴着脸在清凉殿里踱来踱去,静王没有出招,自己也就无从应对,单是揣度、等待的滋味已是十二分磨人。还有安王,捡了条命回来却半点不肯安分,这两日天天遣人去刑部催问,就差指名道姓地要求惩办太子,让人听了心烦。
凭着本意,天宜帝连一天都不想耽搁,立刻要下旨废太子;只是洛文箫一倒,势必也削去自己一层颜面,使得威信受损。他担心洛湮华乘机发难,才硬生生压着怒火,选择暂时忍耐。
头绪千万,越理越乱,他带着一脸不豫走了几圈,但觉心悸气短,精神不济,只好先将烦心事搁下,吩咐摆驾芷汀宫小憩,又道:“让太医院再进一碗参茸茯苓汤。”
吴庸在旁边应了,皇帝惊厥梦魇的病症时好时坏,还日渐添了心悸心慌的毛病,太医院的各种方剂收效甚微;还是一名御医进献了祖上传下的安神药方,以茯苓为主,佐以丹参、天麻等多味贵重药材,服下后颇有几分效验。宫里最近又恰好得到一颗五百年以上的茯苓,参茸茯苓汤就成了圣上常用的汤药兼补品。
两天后,洛凭渊前往安王府探望。他觉得如今的洛君平已经不需要过多客套虚文,因此在慰问了伤情之后,就直言道出来意,劝三皇兄放下旧日心结,大家一同行事。
“什么一同行事!”安王不等他说完就沉下脸,冷冷道,“洛湮华分明是乘人之危,要我充当他的垫脚石、马前卒!怎么,你是来为他做说客的?”
“宫城失火烧毁解药之事,三皇兄应该已经知晓了罢?”洛凭渊心平气和地说道,“继续对立下去还有何意义?再说,从来都是你非要与大皇兄过不去,他可没害过你一分一毫。”
洛君平一时语塞,他长期与静王作对,是以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事实上就如洛凭渊所言,洛湮华已是去日无多的人,自己再斤斤计较又复何益?
而且这些年,确实每次都是他上门找茬挑衅,过节不少,仇恨却谈不上。想到静王同样是被太子一党所害,心头的怨气不由得消散了大半。
“父皇顾虑重重,不肯光明正大处置太子,三皇兄要得到公道,还需要借助大皇兄的力量才行。”洛凭渊接着劝道。
洛君平咬着牙,想到几天来刑部为难又拖延的态度,情知宁王所言不虚;但要他主动坦白过错,将自己也折进去,又实在不甚甘愿。
“大皇兄报复太子,为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洛君平,本王凭什么要受利用?”他忿忿说道,“我只消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时机一到照样报得了仇!再者洛湮华不是和四皇弟交好么?洛临翩的一条命还不值得他替我做点事,想恩将仇报不成?”
洛凭渊差点气笑了,安王殿下不得人缘,委实怪不得旁人。
“三皇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耐着性子解释,“第一,大皇兄没兴趣报复太子,他多年来遭受、失去的一切也不是一个洛文箫能够偿清的,选择从这方面入手,目的只在于引出琅環旧案;第二,太子犯下了多少罪过,你心里最是明了,如今清算势在必行,三皇兄不及时表明立场、出面揭发,难道要等着被牵涉进去,沦为与他同流合污?发展到那一步,连绥宁之事也会变得说不清楚,又从何讨还公道?第三,大皇兄已经查清,三皇兄虽然涉入甚多,但主要是银钱上的往来,很多环节并未参与,应当不至罪责过重;而第四,”他顿了一下,正色道,“如果太子不是自身罪过累累,谁也不会刻意冤枉他,非关私怨,而是他必须为做过的事承担责任。此举对于三皇兄,何尝不是划清界限,摆脱往日纠葛的机会?你在战场上替四皇兄挡住刀锋,失去了左臂,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然而琅環的伸冤不可能因此却步,无数英杰义士含冤而死,多年的鲜血苦难、冤屈隐忍,其中的分量,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他神情凝重,语气虽然放得平缓,但自有一股沉着透彻的力度,洛君平张了张口,居然找不出话来反驳。静王要翻太子的旧账,但那些旧账大部分都是自己帮着做的手脚,要么自承罪状,配合揭露,要么死不承认,等于替洛文箫隐瞒扛罪。想到后一条路,他不禁厌恶得浑身发抖,就算没有被卖入敌营,自己也犯不着替太子承受洛湮华拼却性命的杀招,背负琅環的怨恨。何况现在,他恨不能太子被撕个粉碎!
念及此处,心中对皇帝的怨怒又深了一层,如果不是天宜帝态度暧昧,放着太子不处置,自己又何至于被逼到这步田地?两相比较,反而是静王更值得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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