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再无其他办法可想,唯有靠你洛湮华留在洛城审时度势,直到时机成熟,是么?朝廷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平反冤屈,你从来不都是这个论调,让所有人陪着苦苦地等!”慕少卿最听不得这些道理,将拿在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可知江左使过世时,晚璃……江姑娘甚至在灵前立下重誓,只要你这表兄一日还为了琅環在洛城受苦,她便一日不嫁,绝不会独享安逸!如今怎样?那些不共戴天的仇人已经舒舒服服又过了十年好日子,太子依旧是太子,贵妃仍然是贵妃,而我们呢?你知道忍受仇恨煎熬、日夜苦等是什么滋味?”
静王蹙了一下眉,不同于方才纯然的指责讥诮,慕少卿这番话里有着复杂纠结的情绪,似乎还带着一点掩饰的意味。舅父去世那阵子,江南与洛城之间传递音讯很是艰难,晚璃的誓言,听到的人本就不多,或许是出于某种默契,谁也没对自己说起。事实上,还是这几天住进怀壁庄才得知此事。
帘幕后的江晚璃应是在凝神弹奏,伶伶的清音如流觞曲水,但洛湮华仍能感到其中不易觉察的轻微颤抖。
“煎熬等待的滋味,我想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平静地说道,“那么近几年来,少卿不断强调,只有我放弃皇子身份回到江南,才肯认我这个宗主,是为了晚璃吗?”
慕少卿猝不及防,脸色瞬间涨红:“哪有此事,你休要信口胡言!”
他从来倨傲争强,江晚璃于他最初是江家的妹妹,待到年岁渐长,心生好感,看到、听到的却常常是心仪的少女对于另一个人的敬慕与思念,牵挂着远在洛城的表兄洛湮华。为人属下的慕少庄主哪里肯在这种情况下表露丝毫情愫,非但不会宣诸于外,还极力压制自己的心情,与对方相处时难免冷热无常。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江晚璃大半时候住在杭州明月楼,只有商议要事时才到金陵。时光在犹豫试探中流逝,晚璃的身影始终在他心里,既然放不下,对于但闻音讯不见其人的宗主也就多了一份敌意,由不满而怨恨,渐转深浓。
琅環众人为了恢复元气都过得忙碌,纵然细心如朱晋、甄梓贤或许留意到细微的端倪,譬如江晚璃参与的场合,也就能见到慕少卿,只是鸣剑令主高傲疏远,挽音令主心意难明,国仇家恨当前,实在没有余力去拆解神仙游戏,因此从来无人开口询问。
这份隐秘得连自己都不愿正视的心事,却在单刀赴会的聚仙楼上,被心目中的对头一语挑明了,还是当着江晚璃的面,饶是慕少庄主的头脑早已填满仇视与火气,此时此刻也被节外生枝的临时状况震得一片空白。口中本能地连连否认,却浑然不觉听在他人耳中,已是欲盖弥彰。
“家国恩怨、儿女情长,俱是人之常情。这些年,无论你是出于哪种原因对我有怨言,我都不曾怪责,想着有朝一日解开误会即可。”洛湮华淡淡说道,事关表妹,目前非是深究的时机,故而他点到即止,话锋倏然变得锐利,“但是,要将鸣剑从琅環分裂出去,却是另一回事了。少卿认定我为了一己私心不肯申冤雪恨,且不说这话是否公平,你如今不管不顾,硬是要自立门户,就算我不阻拦,任由你组建鸣剑盟,那么下一步呢,准备用什么办法讨还公道?难道就是领着信任你的属下前往洛城,去仗剑行刺?”
慕少卿的心神还没从混乱状态里解脱出来,对一连串凌厉的问题有些招架不及。如何着手报仇理应是他策划、行动的宗旨,但连日来仓促而为,最缺乏的就是深思熟虑。他凝滞片刻才沉声道:“群策群力,自有办法,胜过浑浑噩噩度日,做你图谋权势的工具。”辞锋上仍然毫不示弱,但气势已颇不如前。
“说得好,果然有血性。”洛湮华点头道,“能否手刃仇家尚在未知之数,你可曾考虑清楚,就算办得到,需要付出多少伤亡损失,你和大家的身家性命、琅環的基业声名还要不要了?”
“我从未强迫过谁,跟随参与的人全是自愿。”慕少卿冷冷道,“鸣剑已然脱离琅環,无论接下来再做什么,都是我自家承当,与旁人无涉。”
“在你看来,这样就足以担当了么?”洛湮华叹了口气,一如先前所想,梵音术会攫住他人内心的弱点,不断放大,直至遮蔽理智。就像纳兰玉曾试图挑起洛凭渊的心结和恐惧,慕少卿在仇恨朝廷的同时,因为江晚璃的缘故,心里也埋藏着对自己这个故友、宗主的复杂情绪,怨气由此而生,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对琅環与晚璃的感情是真的。若非如此,处理起来也不致这样艰难。
“少卿有没有想过,你即将做的事既无好处,又凶多吉少,三江帮、断门刀之流为何要急急投效?”他接着问道,“莫非他们也在朝中有仇家,还是与你有着过命深交,故此一见武林帖就立时同仇敌忾,甘愿同生共死了?”
“贪官污吏横行,处处皆有不平之路,”慕少卿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既然愿意加入,便是有各自的缘故,你不知内情,凭什么置喙?”
“不错,如何判断敌友,那是你的事。我只知道短短三月,这些乌合帮众已经打着万剑山庄、鸣剑盟的旗号向横刀、淇碧、灵虚寻衅不下十数次,就是昨天,还有几名子弟受了伤!”洛湮华沉静的神色在这一刻倏然冷峻下来,一字字寒如冰霜,“从踏上聚仙楼开始,你对我声讨质问,在在以琅環中人自居,口口声声替大家鸣不平,以报仇雪恨为志向,可你都做了些什么?琅環各令从来都是一家,彼此亲如手足,横刀自北境战场上历经生死搏杀归来,为何还要在江南受辱流血?就因为他们顾虑你这自己人,不愿轻易拔刀相向,就合该为宵小所伤?我且问你,三江帮从何得知淇碧的据点位置?朱晋又做错了什么,平白被关押到如今?只因他们尊奉我的号令,只由于你对我不服不满,就可以放任无忌、肆意而为?少卿,你扪心自问,不觉得自己过于傲慢了么?”
他幽深的目光里终于现出如剑的锋芒:“你说等不及平反,急着要复仇,可是观你这段时日所为种种,暗中高兴的是谁,趁隙而入、心怀叵测的是谁,受到伤害的又是谁,你当真分不清楚?还是说,只要是反对我洛湮华的事,即使亲痛仇快,会令琅環再度蒙难,你也一样会不假思索地去做?”
最后两句话,恰恰点在慕少卿的心病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如火烧般焦躁难耐,归附过来的乌合小丑上蹿下跳,他也没心情理会,只要能对付静王,就从心底往外觉得痛快。
“够了,什么再度蒙难,又是危言耸听、蛊惑人心的说辞!”他神色烦躁,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总认为自己应该是非常厌恶洛湮华的,理应连对话都不屑,但面对面说了这许久,除却逐渐增长的躁郁不安,似乎并没有多少反感。是因为江晚璃也在吗,亦或是相聚咫尺的静王,与自己脑海中预先设定的虚伪作态形象毫无重合,也就难以唤出心底那股激烈的敌视,反而不时勾起某种细微而奇异的怀念。
“直到现在,琅環仍在等待你回转心意,但容忍是有限度的,如果你继续与居心叵测的小人结盟来往,放任恶徒攻击昔日同伴,那么刀剑相向、同室操戈必然无可避免。而这还只是内部的危机。”洛湮华说道,“我们在朝野的敌人虽然受创,但随时都在觅机死灰复燃,你的言行无异于将现成的破绽送到他们面前。鸣剑不仅脱离琅環,而且公然招募人手,意欲对朝廷不利。一旦有人刻意拿这件事做文章,朝中最可能出现的反应只有一种,就是将你连同鸣剑视为逆贼,命令琅環就地清剿平乱,以证清白;如果我不愿奉命,那么琅環将再度被冠上谋逆的罪名,过往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我们含冤死难的亲人再难有机会得到昭雪,韶安失守的真相、昭关遇害的鲜血,再无机会得证清白。慕令主,慕少庄主,请你冷静想一想,这些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任凭你剑术通神,当真有机会千里赴义、快意恩仇?”
四座寂静,慕少卿清晰地感到心底泛起一股深沉的寒意,朝周身延伸扩散,几乎要盖过那把终日燃烧的邪火,内心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大道理,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的确可能发生的现实。刹那的恍惚里,他仿佛又看见了江边飞溅的鲜血,在刀剑丛中倒下的一道道熟悉身影。乱局演变下去,那些惨烈真的会重演?自己将成为鸣剑与琅環的罪人,生前死后,都无颜面对亲友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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