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上前接过,洛凭渊拿在手中,看到书封上用篆文写有五个字:徽州宝墨赏。
徽墨传承已久、世间闻名,他随手翻阅,但见印制、纸张、装订都颇为精美,内页微微泛黄,显是当时印来自娱,已经放置了不少年月。里面果然记载着数十年间制墨世家、技艺传承、名墨宝墨的诸般见闻逸事,配有手绘图形和心得感触,并以小楷加注,考据精细,不由微微颔首,心想庄世经确有几分风雅才情。
去年天宜帝赐给一小箱墨锭,他命人送去翠屏山孝敬师尊,因寒山真人回信里甚是喜爱,从此对收集古墨多了几分留意。然而现如今,他哪里有心思探讨什么徽墨,略翻了翻就搁在案头,口中淡淡说道:“两府清丈如期完成,庄先生功不可没,我自当上奏朝廷为你请功。不过,先生既然当初为二皇兄谋划了韶安税,而今为何又肯背道而行呢?”
这个问题极是尖锐,韶安税旨在加赋,也是攻击云王的一柄利器,清丈田亩却是要还田于民,减轻百姓负累,两者可说大相径庭。
“此一时,彼一时也。”庄世经却早有预料,并不回避他话语里的锋芒,喟然叹道,“自古成王败寇,在下身为谋臣,就须全力为太子谋划打算,岂能一味顾及自身声名?韶安税征缴一时,待战乱平息自然能够取消,如若东宫不稳、乱起萧墙,又何尝不是天下之祸?”
他略一停顿:“然而明争暗斗是一回事,通敌卖国却是另一回事。闻知太子勾结外夷,为一己之私置社稷于不顾,庄某虽然不才,也不愿继续为其效力,幸得静王殿下提点相助,在下回到江南,追思往日过失,自当为国计民生略尽绵薄。”
洛凭渊听他振振有词,倒也能自圆其说,又提到了静王,一时神色稍霁。
庄世经接着道:“在下虽离了东宫,终归曾在太子府邸享四年供奉,自问并非清白无辜,故而些许微末贡献,委实不敢居功。殿下能既往不咎,允我全身而退,归乡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庄某已是感激无已。”
一番话说得十分坦然,洛凭渊微微颔首,心想真小人总胜于伪君子,于是说道:“庄先生是进士出身,若不愿入朝为官,回到徽州闲居几年,寄情文墨,侍奉高堂,也是好的。”言下之意,是允了不再追究过往。
他已深恨太子,日后时机成熟,势必要彻底清算,未必会放过东宫的重要幕僚,但庄世经是在静王的指点下脱身回到江南的,洛凭渊念及皇兄帮扶自己的心意,不免温和宽大了几分。看此人表现出的能力,过得几年,未尝不能起用,为朝廷做些实事。
“多谢五殿下!”庄世经鉴貌辨因,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行礼。于他眼中,宁王再是有才干,终归年纪尚轻、心思单纯,浑不知适才自己的命运已在悬崖边缘晃荡了一圈。
洛凭渊想着对方求见的目的已然达到,正待端起茶盏,庄世经却辞锋一转,肃容说道:“素知五殿下师出名门,性情磊落,想必不喜在下这等操纵阴诡的谋臣。然而自古至今,但凡成就大事之人,无一不是既通阳谋,又擅长利用阴谋。好比此番对付世家大族,若是单凭一纸政令,未免纠缠日久,损耗剧烈,甚至伤及元气国本,而使用暗中手腕佐以殿下的威压,却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庄某见殿下实心用事,志存高远,临别前斗胆有一言相劝,不知当不当讲?”
“庄先生有话,不妨直言。”洛凭渊道。
庄世经微微一笑,并不开口,只朝左右一望。
洛凭渊见他如此做派,倒有一丝好奇,便摆了摆手,让旁边的侍从都退下。
“殿下自回京受封以来,一直深得陛下器重,不仅以靖羽卫相授,而且多次委以重任。”庄世经这才缓缓说道,“殿下也确然未曾辜负圣上信任,年余光景即屡建奇功,比之云王殿下也不遑多让。照此趋势,必定前程远大,不可限量。”说到此处,他目光灼灼,“然而,观殿下近来行事,却一反常态,多有急躁冒进之举。非是庄某危言耸听,倘若殿下不能及时冷静,被旁人抓住过错还是小事,长此以往,恐将祸及自身,过往根基化为乌有也不是不可能!”
洛凭渊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庄世经一上来就一本正经地劝谏起自己,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虽不至危言耸听,但未免出言不逊。
“我近日少有出门,更未结交外臣,不知庄先生认为是哪里失当?”他淡淡问道。
“五殿下奉旨坐镇杭州,终日闭门不出,不给知府士绅觐见的机会,其实无甚大碍。那干人在苏杭天堂过得太舒坦,正是亟需敲打。”庄世经不紧不慢答道,“但是,闻说殿下为了替琅環出头寻求药材,动用了靖羽卫四处悬赏,消息流传甚广,此举便有些失于莽撞了;前些日子,邸报上写明陛下下旨,相召殿下火速回京,五殿下又抗旨不遵,称病推迟归期。两者相加,非但不妥,亦且犯忌,庄某是不得不替殿下忧心啊!”
洛凭渊见他毫不避讳,不觉轩起眉峰:“这便是先生要教我的?如何为兄长寻药、中秋是否回京,原是家事,庄先生即将归隐,就不必操心了吧。”
“天家岂有私事?正因行将身退,庄某方能抛开顾忌,将心中浅见坦然相告。”庄世经一晒,对他的暗讽只作不闻,“昔日见到五殿下神采照人,而今一唔,却是眉宇挹郁,面上无华,想是与大皇子感情深笃。然而凡事须顺势而为,殿下为静王尽人事乃题中之意,却不宜为此伤筋动骨、过于强求。”
洛凭渊心中渐生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淡淡说道:“天家虽无私事,至亲之间亦存情分,否则何以为万民表率?三皇兄被掳,四皇兄明知危险仍亲往绥宁营救,我不过动用靖羽卫发了一道悬赏,就成了强求,这是什么道理?”
“四殿下亲赴边关,既是顾及禹周大局,又全了兄弟情谊,更重要的是,此行奉了圣旨,名正而言顺,无人能够指摘。”庄世经抚了抚长须,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面对的情形却全然不同。琅環独立于朝廷,天子能在动念间收回将领的兵权,却不能阻止琅環尊奉宗主号令。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大殿下天资过人又身份特殊,才会为今上所忌讳,容不下、除不得,欲用之却又惧之。陛下所以对五殿下另眼相看,悉心栽培,其中一层原因何尝不是看中殿下寒山弟子的背景,欲藉以掣肘琅環。而今静王病重,陛下自然对琅環愈发提防,五殿下当此之际一不逢迎圣意,二不置身事外,反而颁出重赏欲为静王延命,圣上岂能满意?万岁急召回京,乃是出于爱护,不愿殿下感情用事、深陷其中,五殿下推托不归,却又让陛下作何感想?”
说着,他不免叹息:“圣眷一失,再难复回,不才辅佐太子日久,于此再清楚不过。殿下一再违逆圣意,就不怕断送了大好前程?须知伴君如伴虎,权力得失,一如云端,一如地狱,陛下能将靖羽卫交由殿下统领,也就能一道旨意另委他人。殿下若一意孤行,且不说能否对静王起到助益,东宫里可还有太子啊!”
洛凭渊沉吟思索:“以先生高见,事到如今,我应该如何做?”这番陈述剖白入理、拿捏得当,将局势分析得甚是明白,令人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推心置腹,但他已不复初入朝时的懵懂,对于庄世经提到的那些后果并非没有心里准备。
“在下拙见,五殿下宜立即启程回京,即使来不及节前赶回,也要做出病情初愈就踏上归途,片刻不敢耽搁怠慢的样子。”庄世经斟酌着道,“另外,殿下面圣时,最好主动请辞靖羽卫,只需表现诚恳,陛下未必真的怪罪褫夺,却会因此消去怒气,不至留下心结。”
洛凭渊顿了一下,他问如何做,不过是想试探庄世经的深浅虚实,看他初次见面就敢大谈权谋,揣摩天子心思,是何居心。现下看来,这位谋士倒是当真在为自己献策。
他确实在考虑回京后辞去靖羽卫,虽然有些不舍,但以天宜帝的性格,让自己统领本就是为了制衡采取的权宜之策,不会容许权利长期留在一名皇子手中,与其恋栈,不如学云王一般主动交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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