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勉力从束缚意识的迷蒙中挣脱出来时,张开眼睛看到的是绯云亭雕梁画栋的顶壁,口中还留着参汤的香气和药汁的苦涩。身边有人发出小小惊呼,跟着是低语和放轻的脚步,来去人等都着内侍服色。
这里是宫中。他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稍微一动脑中就轰轰作响,像被锤子重重地敲过。
“五殿下,”身边有人小声唤他,是个面生的内侍,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您睡了很久,可觉得好些?”
“现下是什么时辰,我在哪里?”洛凭渊按住额角,皱眉问道。
“殿下是昨日傍晚被送到这绯云亭的,现在快到卯时。”那内侍答道,像是松了口气,“是陛下亲自吩咐,其余的,小人也不知。”
洛凭渊慢慢坐起身,在头痛的间隙里,他回想起了皇觉寺中的一幕幕情景,纳兰玉的梵音术,还有最后拼尽全力用纯鈞将其刺死。
想不到,自己竟然昏睡了这么久,他一时没有再说话,那个内侍已经退了出去,想来是去报讯。
不多久,有人送来早点,洛凭渊并没有食欲,或许是梵音术的伤害,他胸口有些烦恶。但还是尽量吃了一些,因为除了变得空荡荡的内息与体内隐隐的疼痛之外,他感到了饥饿造成的虚软。他需要体力。
膳食才撤下去,外面脚步声响,一个身着三品文官服色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洛凭渊是认得的,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天宜十五年的状元,据说因为生得眉清目秀,天宜帝当年御笔亲点的时候还犹豫过,差点将他压成探花,如今常在君前行走,以一个文臣而言,未及三十就受到如此器重,可说极为难得。
傅见琛见到宁王并不行礼,而是神情肃然,说道:“五殿下,臣奉旨,有话代陛下相问。”说着,就走到屋宇一侧,面南而立。
既是代天子问话,礼数就与天宜帝亲临无异。洛凭渊于是下床跪拜于地,行动间但觉脚步虚浮,这是自他习武以来从未有过的状况。
傅见琛神色庄重,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朗声道:“陛下问于五皇子洛凭渊,八月十一,你夤夜私调靖羽卫搜查九城,可有此事?是何居心?”
洛凭渊没有料到,皇帝最先问的是这一条,而且来势如此锐利诛心。他不敢怠慢,当即答道:“八月十一,华山派弟子魏清与蒋寒于关帝庙一带失踪,只因他二人与华山大弟子封景仪乃是奉父皇圣意前来洛城,为指认逆贼纪庭辉,又因太平峡谷一战与昆仑府结怨,儿臣不能袖手,当夜曾遣一百军士于城中关帝庙、棋盘街、沁香园三处暗访打探,并不敢惊动九城,扰乱民心,望父皇圣鉴。”
傅见琛微微颔首,复又问道:“未经请旨,未曾知会驻防守将,何故擅入皇觉寺?明知正殿尚在韬光,为何持剑闯入,倒行逆施,而致血染大雄宝殿,你可知罪?”
“禀父皇,”洛凭渊道,“昆仑府以华山弟子性命相要挟,逼迫封景仪将纪贼从狱中带出释放,儿臣觉得若受胁而为,令凶徒得逞,既违了父皇圣命本意,且天理公道无存,是以急于撘救人质。其时错以为华山弟子被凶徒囚禁于皇觉寺中,加之时间紧迫,恐怕打草惊蛇,故而贸然潜入寺中,想探明情势,将他们救出。此乃儿臣鲁莽擅专,愿请父皇治罪。”他简略地讲述了昆仑府白布传书,又断去芒种左手将其放回,自己得讯后赶赴佛寺的经过。
傅见琛只是奉旨问话,并不能追问,因此听了宁王回答,接着又道:“代陛下问,诚毅侯府自大小姐姚芊儿以下九人,寺中僧侣四人,是否为你所杀?若是实情,是何缘故?倘若不然,为何了因禅师死于纯鈞剑下?”
“谨回父皇,儿臣入寺后听到惊呼,便前往正殿。到达时诚毅侯府众人及寺中三僧均已被杀,非是儿臣所为。”洛凭渊道,“儿臣为惨象所惊,在正殿查找匪徒踪迹时,被僧人了因偷袭。交手之际,此人亲口承认,真实身份乃是昆仑府护法,本名纳兰玉。儿臣入寺实是心急之下中了昆仑府的圈套。”
要将入寺后的情形说明清楚着实不易,江湖手段对于庙堂中人而言便如天书一般。缥缈烟也还罢了,可以形容成迷药,梵音术纵使详细解释也难令人尽信,说多了反象是真的迷了本性,只好略过不提。他只叙述了因先以迷药相害,又欲出手废去自己的武功,最终反而死在纯鈞剑下。此中还需隐去杜棠梨的存在,他脑中仍然时时轰然作响,头疼得厉害,但所有的话,傅见琛都是要转述给皇帝听的,只有勉力支持着说完。
傅见琛默然听罢,天宜帝的问题本来还有几个,像为何昏迷,可曾冲撞殿内法阵,但宁王已将前后经过讲得很清楚,他于是直接问了最后一件事:“偷入寺中,是否与诚毅侯小姐姚芊儿有关,陛下命五殿下想清楚再答。”
“没有,”洛凭渊道,“我与姚小姐并无往来。”只有这个问题令他迷惑,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傅见琛取出绢帕与信笺,示意内侍拿给宁王:“陛下吩咐,若你否认,便以此物相示,五殿下可还有什么话说?”
话音落下,他看到宁王接过证物,神色更加不解,待到仔细看了看那纸素笺,脸上便现出一丝愠怒:“请傅学士转告父皇,虽不知这两样东西从何而来,但我此前从未见过。”
“问话已毕,五殿下请起。”傅见琛道,过来搀扶宁王,神情已变得和煦,跟着整了整身上袍服,重又向洛凭渊一揖,“臣皇命在身,五殿下勿怪。适才物事是御医从殿下身上找到的,陛下巳时将召皇觉寺僧人入宫对质,需有个准备。”
“多谢傅大人提点。”洛凭渊道。他身上无力,跪了许久已有些摇晃。君前对质,不知太子还准备了多少手段说辞。望着傅见琛离去的背影,那一连串问题如此凌厉,他不确定天宜帝是否会相信自己的辩解。
不期然地,他又想起了静王,两天没见到皇兄,像是已经隔了很久。蒋寒和魏清现在怎样了?
天宜帝听了回禀,一时只是沉吟,脸上阴晴不定。从傅见琛所述,洛凭渊的答话略显凌乱,但神志应是清醒的。
五皇子矢口否认曾杀害众人,原在他意料之中,但如果洛凭渊的叙述是真实的,就意味着这桩血案乃是昆仑府蓄意布下陷阱戕害一名皇子。一个江湖门派,不仅能把持皇寺,还敢公然杀人、栽赃诬陷,这样的设计与布置已经远远超出了常理,以致有些匪夷所思:究竟仗了谁的势敢这般肆无忌惮,就不怕触怒朝廷,在禹周再无立足之地?
他来回想了一阵,仍觉得疑窦重重,不能确定。特别是被杀死的了因乃是昆仑府护法一说,还有就是姚芊儿的手书情信,他有意让傅见琛最后才问,作为杀手锏,想不到宁王毫无心虚掩饰,回复的是全然不知。
当日未设早朝,太子和安王都提前入宫,来为五皇子求情。天宜帝这次召集宗亲,为了显示郑重,地点并非清凉殿,而是选在了静安殿。
皇觉寺来了两个僧人,除了那传讯僧寂通,另一个法名寂空。两人均是了因的弟子,都声称昨日亲眼见到了宁王发狂杀人。
静王到得稍晚些,他望了一眼在外面候传的僧人,独自走进静安殿。殿中已聚了十多位皇室宗亲,端王爷、平素很少露面的睿王爷,还有不少表亲,以及面色灰败的诚毅侯,看上去失魂落魄,还没从丧女噩耗中缓过神来。看得出,天宜帝是决心处置得公道,不落人口实。
殿内的气氛有些沉重,连一向爱说笑的端王爷也神情严肃,见到静王时只是颔首为礼,算是打过了招呼。毕竟今日奉召入宫,是为了皇寺中的十数条性命以及一位皇子的生死荣辱。
静王也不想与人攀谈,只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站定等候。
“大皇兄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吧,倒教人好生牵念,”太子走了过来,表情显得很关切,“看你脸色不大好,莫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静王略略躬身,目光从洛文箫的脸上淡淡掠过,落在一旁的御柱上,“尚可,不比太子殿下这般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他实在不理解,为何明明相看两相厌,洛文箫还每次都要来讨两句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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