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帝没想到太子未得自己首肯,竟敢擅自隔绝前后宫,一反这些日子的恭谨低调,其中用心昭然若揭。他情知云王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有虚言,不由沉沉朝洛文箫扫了一眼。
太子也有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作为辩解,见势不妙正待开言,就感到旁侧一道寒锐无匹的目光盯过来,只听洛凭渊冷冷说道:“太子殿下,父皇现在没工夫听你扯闲篇,不想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话,我奉劝你还是先闭嘴。”
洛文箫立时哽住,没敢出声。宁王会如此说,必定有把柄在手,林淮安又是自己布局的关键,不由得他不心虚胆怯,背后冷汗一层层渗出,却全然不觉。
皇帝也没心情理会几个皇子间唇舌之争,太子此举犯了他的大忌,只是现下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心中已大为动摇,但听到洛临翩左一句无辜受罚,又一声蒙受奇冤,仍是老大不痛快。朝廷百官正聚在泰和门外,等着得知夕闻鼓为何鸣响,云王的说法传开去,自己岂非成了鉴事不明的昏君?他沉声问道:“你有何根据敢当众说大皇子清白无辜?如果拿出真凭实据,朕就赦你擅闯朝夕楼之罪,否则纵有战功,朕也饶你不得。”
“父皇容禀,”洛临翩说道,他从小就没憷过皇帝,对语气中隐含的威胁恍若未闻,“儿臣在边关时收了一名影卫,带回洛城之后发现他武功尚可,却不擅隐藏行踪,每每在隐匿时被人察觉。儿臣觉得十分没面子,时有责罚,勒令他勤加磨炼。他受责不过,却自己想出了一个法子,时常于夜晚宵禁后溜出王府,在洛城各处潜行,力求不至惊动巡夜禁军,以此提高本领。”
众人见他突然说起了自己身边一名小小影卫,都感错愕,不知是何用意。云王继而道:“小霍,昨夜五更前后,你在西华门一带看到了什么,从速讲来。”
殿角闪出一个身着暗蓝劲装的年轻男子,相貌清秀,举手投足却有种说不出的彪悍敏捷。他像是不习惯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下,低头施了一礼:“昨夜四更过后,属下在西华门附近徘徊,忽见城门开了条缝,放进一队骡车。因是第一次见到半夜还有车子入城,我没忍住跟了上去,想探知这骡车是做什么用途,要去哪里。待到悄悄尾随了一段,发觉每辆车上都载着极大的木桶,里面盛满净水,此外并无他物。属下觉得无趣,正想离开时,却看到其中一辆在道旁停下,跟着街角暗处出来两个人,有一个手中抱着一团物事,仔细看竟然是个一动不动的少年。他们迅速跳上车,揭开篷布,将那少年塞进了里面一只空桶,而后又将车篷原样盖好,就跳下车窜进街角不见了。那车子又照旧行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殿中的人都听得发呆,这影卫似是平日说话不多,声音有些低哑,但吐字清晰,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属下又有些奇怪,于是继续跟随,路上没再发生其他事,车队一直走到了宫城,从西北边的角门逐一驶进重华宫。那会大约是五更。属下进不了宫门,因此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他讲述完毕,便退到一边。殿中一时寂静,李平澜不在场,副统领袁旭升立时上前说道:“启禀陛下,西山泉水五更入宫,要送去御膳房,属下发现关绫的地点相距极近,时间也能对上。”
话到此处,即使原本不了解状况的人也已明白过来,端王爷率先说道:“陛下,此乃栽赃嫁祸,构陷皇子,只消将那负责给宫里送水的人抓起来一审便知!”
“我这影卫怕受处罚,迟迟不敢禀告偷溜出府的事,儿臣疏于管教,回府后必定严惩。”云王声音清寒,事情已说完,他略拂衣襟,下拜说道:“请父皇即刻宽免大皇兄,先行为他赐药延命!”
洛凭渊当即一同下拜:“父皇明鉴,关绫确实两日前便已失踪,疑为被昆仑府掳走,嫁祸陷害,儿臣小师弟严荫可以作证,将他宣来一问便知。大皇兄快不行了,请父皇先赐下解药。”时间长一刻,静王就多受一刻难以想象的折磨,他苦苦忍耐不可冲动,此时连声音都在发颤。
两位皇子跪下,端王爷与睿王爷是临时被拉来的,常年身处宗室宫廷中,见到云王与宁王急着求解药,心中都有些明了,暗道设计静王之人手法好生歹毒,而皇帝心胸狭窄,如今暗中的阴私手段被揭了出来,委实是不光彩。事已至此,要置身事外也晚了,于是一同上前求情。
第一百章 天为谁春 中
天宜帝阴着脸听完,心里也有些惊慌。他要静王熬上一两个时辰,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洛湮华现在还不能死,否则万一逼反了琅環,洛城内立时便成乱局,御林卫与靖羽卫未必平息得下来,北辽和夷金还没被收拾服帖,岂有不趁势反攻的道理?如果琅環再推选出新任宗主为静王报仇,更是遗患无穷。因此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眼下机会狠狠整治洛湮华一次,让他去掉半条命,今后身体病弱,自然无力与自己相抗,一年来被争取过去的局面就扳回来了。朝廷尽可从容地将琅環的价值都榨出来,最终如何处置全凭自己心意。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云王闻讯会一怒敲响夕闻鼓,偏偏还真的拿出了凭据,情势已然超出掌控。宫门外聚着大批朝臣,京城百姓议论纷纷,探问出了什么大事,城中更是聚集了禹周各家武林门派中最拔尖的子弟。现在两名皇子公然在紫宸殿上讨要解药,分明是得知了静王身中碧海澄心之毒。他如何能承认这一点,若不当场压下去,只怕用不了几日,自己下毒控制皇长子的作为就要传扬天下,不知在旁人口中会被议论成什么样子。身为天子行此阴损手段,还有何颜面颁旨下昭,统御臣下?
“都住口!洛湮华出言不逊,纵有冤屈,罚他跪几个时辰怎么了?”他想到静王将此事透露给年轻冲动的四皇子与五皇子,令得局面这般被动,又是一阵恼怒,阴沉着脸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什么賜解药!你们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就敢对朕要死要活的,真真不知所云!”跟着又冷笑道:“大皇子好本事啊,还污到朕头上来了,看来这教训是给得太轻了!”
云王登时大怒,他从一开始就明说需要賜药才能延命,既是防着天宜帝装傻推诿,也是有意将事情挑到明面上,即使不能为静王彻底解毒,也要让天宜帝日后都不敢再用月中毒发做文章。但考虑到天家颜面,在说法上至少还留下了余地。
已经让了好几步,给足台阶,想不到皇帝给脸不要脸,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反咬一口,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对于碧海澄心,他是今日才听秦肃说明,但凭什么让皇帝给静王又安上一条欲加之罪,懂得移花接木的可不只是太子。他脸罩寒霜立起身来,冷笑一声:“父皇此言差矣,中毒之事,大皇兄从未有只字片语提起。当日北境归雁峰大捷,儿臣俘虏了辽军大将余木黎的副将瑞衍西,曾亲自审问于他。此人虽则兵败却气焰嚣张,对儿臣言道,你们禹周的皇长子谋略过人,乃是北辽大敌,但我们这些军中将领都得到了确实的消息,静王已然身中奇毒,如果每月不能按时从宫中获赐解药,便会毒发无救;故此纵然才高也不足为虑,禹周迟早自毁长城。又说儿臣届时亦将独木难支,辽军铁骑终会挥师南下,这万里江山还不是案上鱼肉,任凭宰割。”
他的声音寒如冰霜,偌大的金殿仿佛要被冻结,略作停顿又道:“此等无稽之谈,儿臣听了根本不信,试问以父皇之仁德胸襟、英明睿智,如何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在帝京重华,称了外夷的心愿?故而下令将那大放厥词、中伤父皇名誉的瑞衍西就地杖杀,以立军威。班师数月以来,大皇兄每逢月中必定生病,但儿臣从未多想。今晚本是趁兴而来,谁知一入宫门,所睹所闻竟然被当日辽将句句言中。敢问父皇,儿臣该如何看待,又何以自处?此外还有一事不明,我禹周宫廷中事,连儿臣都不知道,边境的辽将是从何得知?”
天宜帝的脸色阵青阵白,他算是领教了云王的辞锋,字字凌厉直刺要害,戳得他一口气上不来,眼前发花,待要驳斥又找不到话说。殿中宗亲相顾心惊,依稀记得韶安军送回的战利品中,确有辽军副将的首级,倘若辽人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也难怪四皇子会怒击夕闻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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