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几名护卫已经先一步回到府中,守在府门的从人见到五殿下归来也不觉突兀,迎上前准备牵马,谁知洛凭渊停也不停,远远喝一声“让开”,乌云踏雪就像一阵风般卷了进去,留下两名从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洛凭渊没有去静王的澜沧居,而是直奔梦仙谷主居住的西院,下马的时候,不知如何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以他的武功,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从江南到京城,一路上日夜期盼,当答案即将呈现,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怕到几乎没力气举步。
他迟疑了一瞬,定了定神,终于迈进院落。
奚茗画已等候多时,旁边站着面色紧张的关绫和秦霜。
洛凭渊到了厅中,顾不得打招呼,从怀里取出木盒:“谷主,这就是琉光宝墨。”
奚谷主接过盒子,将长约两寸的扁圆墨锭托在掌中,来回端详了片刻,却看不出端倪,皱眉道:“切一块下来,我再看看。”
古墨坚比金石,洛凭渊接过来平放在桌案上,拔出纯钧宝剑。他心中忧急,出手力道竟失了准头,剑锋到处,不仅琉光宝墨一分为二,整张楠木桌也被穿透,险些跟着塌倒。
奚茗画拿起半枚墨锭,凑近眼前,但见切面平滑,内里质地细腻,颜色不似表面一般乌沉,而是隐约泛着一层青绿光泽,仿佛有无数生机盎然的绿色小点分布其间;更奇异的是,一块漆黑的墨锭,凝视时间一久,却有温暖灿然之感,好似金色阳光在指间流淌。除了松墨特有的清香,更能闻到微苦药气,历经岁月而愈发沉厚。
他细细查看了半晌,眉宇渐渐舒展,多日来不见笑意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欣悦,点头说道:“很好。”跟着又道:“不愧琉光宝墨之名,非常好。”
洛凭渊的心已经提到半空,快要因为屏息而透不过气,奚茗画的几个字落入耳中,平生听到最动听的话语莫过于此,整个人都晃了一晃,一时间似真似幻,竟而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真的,里面真有雪蔓青果?”他颤声问道,“谷主,你不是骗我,当真能行?”
奚茗画瞥一眼他面无血色的惶恐表情,又拈起另半边墨锭,同样检视一遍,唇边笑意渐深,最终点了点头:“错不了,确实是雪蔓青果,而且是上品。虽然炼制过程中折损了一部分药力,但是我想,给江宗主配药应该够用了。”
一句话,宛若天籁纶音,洛凭渊吁出一口长气,突然感到全身都没了力气。他慢慢后退一步,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秦霜冲上前,连声询问,神色激动不能自已,关绫跟在后面,低头用衣袖擦拭眼睛,才开始有了真实感。
上苍不负,皇兄果然命不当绝,那遍寻不获,仿若只存在于传说的解药,真的拿到了。
惶然恐惧的感觉如抽丝般缓慢退去,留下死里逃生般的脱力空白,他一时居然缓不过气来。
据《徽州宝墨考》记载,三十五年前,徽州黄山一颗古松为雷霆劈断大半,山民将之伐倒,沈云清其时正在当地采买松材,见状不惜斥高价购得。当古松即将运下山时,又发现树身附着青色藤蔓,于顶部结出两枚核桃大小的椭圆果实,色泽在青绿与金黄之间,表皮光滑,根蒂处覆有白色绒毛。其中一枚果实已被雷电烧焦半边,然而芬芳扑鼻,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沈云清深感有异又兴致大起,制墨世家往往传承有药方密法,配置适当药材入墨,乃是常见的做法,能令成品质量提升,历久不朽,这也是一些古墨能够入药的原因;伴随松木而生的药草则是上乘之选,须知藤蔓依附于树干汲取养分,又以自身精华反补,长年累月,水乳交融,乃是罕有的机缘。他尽管不能辨识眼前的果实为何物,然而见到果肉透明晶莹,质地坚实,用小刀切割不动,便知道必然不是凡物,遂晾晒研磨,配合古松的松烟,制造出一批上品成墨。
过程中,那半枚果实分散融合在数十块墨锭中,倒还罢了,沈云清又有心要尽展才能,制出一方墨中绝品,不仅特地选取古松材质最优良的部分枝干烧制松烟,而且将另一颗未受损的藤蔓异果精心炼制,配以丹参、红花、白芍、麝香等十余味贵重药材,历经多日,终于成就了琉光宝墨。
雪蔓青果最初长成时,颜色青绿,外侧覆有如霜雪般的白色绒毛,随着日益成熟,绒毛逐渐脱落,最终根蒂从藤蔓断开,坠落于地。洛凭渊在杭州驿馆中读到相应文字时并不敢肯定,等赶回白家庭院请教了奚茗画,才确认书卷中记述的果实特征与雪蔓青果两相吻合,而且,能够呈现出金黄色,证明沈云清得到的雪蔓青果实不但即将熟透,而且品质上佳。
庄世经当日求见,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游说宁王放弃支持静王,为自身前程铺路,送上《徽州宝墨考》不过是为了彰显风雅,缓和气氛;他将其父笔记整理成书已是多年前的事,虽然博闻强记,只因全副心神都放在权谋上,哪里会将一则古墨旧闻与五皇子翻天覆地寻找的珍奇药材联系到一起?倘若他日得知,雪蔓青果原来是自己阴差阳错间双手奉上,不知作何感想。
明日就是月中,琉光宝墨来得还算及时,奚茗画表示,鉴于静王健康状况不佳,只能徐徐进行,第一步先用三天时间化去碧海澄心的毒性,令病人摆脱生命危险,而后数月内还需隔日用针,才能尽数拔除体内寒毒。
到了目前阶段,凡是他说的话,众人无有不遵。洛凭渊当即找来杨总管交代:“我身体疲乏需要休息,三日之内,所有外客一概挡驾,半个也不可放进府里!”
他才不管那么多,反正训斥挨过了,靖羽卫也交还了,闭门生几天闷气算什么,谅来没人敢不识趣。
静王在澜沧居,闻报五殿下回府,就下意识地等待皇弟过来相见,他很关心这次复旨是否顺利。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不仅洛凭渊迟迟未露面,秦霜、关绫、杨越、奚茗画,一个个全都踪影不见,不免令人纳闷。
他由于路途劳顿,几天来一直卧床,此时放下手中书卷,让谷雨去含笑斋看看情况,却没留意,本应隐在横樑上的秦肃不知何时到了屋外,在树下同秦霜低声交谈。
谷雨出去半晌也不见回转,静王再翻过几页书,发觉阳光西斜,房中连清明也没了影子,不禁狐疑起来。
“阿肃,”他抬起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一切都好。”秦肃在房樑上道。
话是这么说,但他回答得太快,声音低而沙哑,怎么听也不像风平浪静。
洛湮华心里愈发不确定,阿肃可是有过隐瞒前科的,但若说宁王在宫里触怒了皇帝,受到重罚,看反应又不像。难道是江南再生变故,还是自己的病情恶化?
“如果有坏消息,你们要直说,”他蹙起眉,加重了语气,“再糟还能糟到哪里,要紧的是及时应变,莫要拖延。”
秦肃道:“没有坏消息。”
就在二人对答之际,一阵纷杂脚步由远及近,梦仙谷主率先走近澜沧居,来到卧房,指挥白露和霜降将一只大浴桶安放在外间,再去抬热水;谷雨和清明忙进忙出,搬来烧酒和秋天收集的露水各一坛,两名药僮就在檐下开始熬药,关绫、秦霜守在旁边,不错眼地仅仅盯着。
“谷主,这是……?”洛湮华下床出了内侍,疑惑地看着眼前忙乱的一幕,发觉众人各顾各的,似乎谁也没打算解释一下,“凭渊?”
“皇兄,奚谷主寻到了新法子,要着手为你医治。”洛凭渊最后一个进来,上前扶住他,“只需三天时间,就能起到缓解病情的作用。”根据奚茗画的吩咐,解毒时要尽量让静王心情平静,因此不宜详加说明,最好是含混过去。
“治疗三天?”洛湮华重复一遍,颇为意外,洛凭渊似乎一回府就神神秘秘的,瞧下属们的神情,又分明是商量好了不容拒绝,“你今日进宫……”
“宫里没什么事,我同父皇交了差使就回来了。”洛凭渊连忙截口道,“皇兄,你的身体最要紧,其他的,我们容后再慢慢说便是。”
说着,放软了声音:“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你一定忍耐一下,好么?”他极力想表现得轻松,但语气不稳,还是泄露了些许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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