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立储多是嫡长之争,天宜朝不立嫡也不立长,便只有立贤了。那时候洛文箫已表现出一定才干,朝中多认为二皇子持重严谨,年龄在其余皇子中又最长;三皇子失之刻薄,德行难孚众望。四皇子当时才十六岁,还没上过朝,除了长得不是一般漂亮,留给群臣的印象只有性格太清高,从不与人相交;莲妃也是一般的清淡,出身平平又不争宠,在后宫地位甚是寻常。至于远在翠屏山学艺的五皇子,宫里朝中连个自己人都没有,更是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故此洛文箫成为太子,虽说算不上众望所归,至少还是顺理成章的。
时移世易,在即将过去的天宜二十一年,韩贵妃是明显失势了,莲妃协理宫务,不知不觉间后宫的格局已然改变,仿佛也昭示着皇帝的心意移转了方向。而在朝堂上,年轻的宁王文武全才,已是令人侧目;如今云王的功绩与回归更是雷霆万钧,使得太子本来就不怎么稳当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即使心思不那么活络的臣子也不由想到择贤而立这回事,进而揣测,皇帝很可能已经在后悔,当初立储是太早了一些。
因而,除却夹道欢迎、如痴如醉的百姓,在洛城之中,紫宸殿上,不知多少双各怀心思的眼睛紧盯着云王的一举一动,推测他每一句话、每个举动的含意,还要根据皇帝的反应揣摩圣意。多数人都没想到洛临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干脆地要辞兵,替他觉得可惜的大有人在,但心机深一层、也比较了解皇帝性情的近臣见四殿下这番作为,均忍不住要在心里击节赞叹,实在是高明,领兵大将最忌功高震主,能在最容易骄矜的时候表现恭谦,不是自身英明睿智,就是身边有高人指点;况且即使交回兵马,真刀真枪征战而来的威名与在军中的影响力也绝非旁人可比,云王殿下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谁也没曾想洛临翩会公然表示,除了歇着什么也不想干,看着意思只要边境不打仗兴兵,就准备回府里一直享清福了。满朝臣子顿时有堕入五里雾中的感觉,如果是欲擒故纵,好像有些过了,陛下当真了怎么办?还是说,云王殿下并无大志,这样说是为了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撇清自己?
太子刚在城外领教过云王冷若冰霜的态度,还不至于有所幻想,但心里也忍不住犯思量:难道洛临翩真的并无争位之意?以他而今的优势,就算一开始没这个心思,身边怂恿的人也必定少不了吧。
天宜帝不免摇头微笑:“一去三年,都是三军主帅了,朕还以为必定长进,谁想到一回来还是原先性子。”
洛临翩从前在君前便随性得很,别的皇子毕恭毕敬怕说错话,他却不怎么讲究,说来都是从小宠出来的。
众人都听得出皇帝语气里并无不悦,还颇有些受用,便有人想跟着凑趣两句。偏偏这时候,殿下传来一声冷笑:“父皇,四皇弟到了边关,那必定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他随口一句话,韶安城里上至朝廷命官,下到兵将百姓,人人需得俯首听命。这性子怕是不好改。”
出言的正是安王,他今日没去郊迎,但云王入城的排场如此之大,还是免不了要觉得刺眼,但见洛临翩所到之处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早就扎了根刺,十二分的不舒服;再加上听对方适才说起为君分忧处理国事,连洛凭渊都提到了,唯独略过自己,分明是没放在眼里。
洛君平长到二十三,生平一恨这四皇弟视若无睹的轻蔑;二恨旁人将自己看做没本事的草包纨绔。此刻被洛临翩一句话连戳两处,如何还忍得住火气。
云王今日诸事纷杂,进殿后还真没注意到安王,闻声才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心想洛城这边的人怎么都不见变化,洛君平年龄长了几岁,却依旧如往日一般,明知没用,还时时莫名其妙地跳出来同自己作对。
他一时懒得理,不过还是给了点面子,淡淡说了一句:“三皇兄这些年没出过洛城,难怪对边关有些误会,他日若有机会去趟北境,也不至于连口才都不见长进。”
安王心下恙怒,倒不是因为云王的词锋,而是积怨已久。洛临翩这种大半时候对他视若无睹,偶尔纡尊降贵般淡淡或者冷冷回一句的模式可以追溯到大约四五岁,任他心高气傲,洛临翩天性比他清高十倍,受皇帝重视喜爱的程度胜过没十倍也有八倍。
洛君平常年被小两岁的皇弟碾压也就算了,最孰不可忍的是对方每次根本没在针对他,不过是自行其是而已,完全没留意到业已深深开罪了这位度量有限的三皇兄;自然,就算察觉了,也是片叶不沾身,丝毫不会往心里去的。
三皇子一口怨气年深日久,却从来没机会发泄,导致如今就连听别人提到洛临翩之名都会心火上蹿。
他不由又冷笑了一声,却未马上答言,总不能反驳说自己至少去过雾岚围场,还到洛城周遭的州县巡视过皇庄御田,并非没出过城吧。
“好了,到此为止。”天宜帝抬手止住安王,“这是你做兄长该有的样子吗?枉费朕总让你修身养性,仍是动不动就出言无状。”
安王气得脸皮红涨,但他近来与太子一样不得意,听出皇帝话中偏袒,只好按捺着不再说话。
“临翩连年征战确是辛劳不易,既然执意要辞,朕准你暂时缴回兵符,先休息三月,到时再作安排。”天宜帝道,云王如是坚辞,固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还符合此子一贯的行事风格,倘使恋栈兵权或者变得热衷政务,再有多少堂皇的理由也是反常。
他放下心来,便想给四皇子多加赏赐:“云王有大功于国,今次归来,朕已命内务府重新为你修葺过府邸,皇儿可还有什么心愿或者需求,不妨对朕言讲。”
“谢父皇隆恩。”云王道,神情由惯常的冷淡转为肃然,“北境之胜,是我禹周十万将士血染疆场,用生命换来的,一片为国之心,可昭日月,儿臣愿请父皇早日为死伤的军兵与义士颁下抚恤,为立功之人论定功劳,赐下恩赏,此外并无他求。”
天宜帝脸上和缓的笑意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云王还在韶安时,会战的报功折子与死伤名单已经呈送到洛城,朝廷已对其中一部分论功行赏或者按例抚恤,但是两份名单里,虽未明写琅環二字,却著明了横刀、凌虚的字样,收入眼底之际,就如又看到了昔年在北境驰骋来去的琅環十二令。
根据战报,琅環所部在归雁峰会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恩赏或厚恤都十分应当。但朝廷或者说他自己尚未同意洗清琅環在韶安变乱中蒙上的叛国嫌疑,给洛湮华的答复也一直含混不清,现下如果依照云王所请,在旁人眼里便有点像在打自己的脸。部分赏恤拖着尚未发放也是同样缘故。
问题是此等理由,在紫宸殿上很难对百官特别是云王说出口,不论从前如何,琅環的付出是真实存在的。
他下意识朝御阶下看了一眼,静王没在场,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那种静默无声的力量,柔和而坚定地流向预定去往的方向。它似乎早已存在,与其说是为了达成目的,更像某种信念,来自琅環,更源自洛湮华本人。正因静王从未声张宣扬,因而一旦当众摆明,令人铭感尤深。
“如此,朕晚些下一道手谕,着兵部加紧办理便是,皇儿亦可遣人从旁督促。”他来回考虑了片刻,勉强还是答应了。
云王拜谢圣恩,回到洛城后的初次朝见就算顺利结束。
散朝后皇帝难免要将久别的四皇子留下叙些家常,太子与安王只得在旁边陪着。
太子作为兄长需要表现出对皇弟的关爱,洛临翩自忖无需对他多做应酬,尽管没再当面给难堪,但神色一直淡淡的,让人也很难热络起来;洛君平极力克制,仍然时不时要冒出两句夹枪带棒的风凉话。
天宜帝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洛临翩自小对兄弟都不亲近,他早已见得多了,但是今日却有几分感慨:几个皇子关系走得太近固然让人放心不下,可瞧这情形,也就是当着自己勉强维持个面子情罢了。
他于是说道:“临翩不必急着出宫,先到后宫去探望你母妃,陪她说半日话。到了晚间,朕也去芷汀宫同你们一道用晚膳。过两日宫中家宴,你正可见见叔伯亲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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