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后,洛湮华独自靠在床上,想到了宁王的指责,说他没有想着那些因己而死,或者仍在受煎熬的人。会如此认为也无可厚非,毕竟连君子报仇的期限也只是十年而已。这个弟弟,因为曾经那么亲厚,如今成了最能刺痛自己的人。他将头靠在枕上,眼前仿佛不再是雪青色的床帐,而是殷红的血色,昔日所流的鲜血从未干透,依然淋漓地盘踞在心头,仿佛在问:这一切,何日能够偿还,你要如何抉择?他闭上眼睛,心想不知秦肃什么时候会回转,呆在屋梁上陪他。
这一夜,洛凭渊睡得很不安稳。回到含笑斋后,他总有种被静王套出了心事的感觉,既说出了深藏的怨恨,又吐露了内心的志向,而这两件事,本来都是他不想对他人提及的。
洛湮华对他言道,武林中事,你已了解不少,无需我再多说,你需要知道的是而今朝中的情形。洛凭渊发觉,静王对于宫中和朝廷,所知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清晰透彻。他并没有说很多,但皆是内情,肯说的人往往并不知晓,而知悉者则不会轻易告知他人,太子的势力分布,军中将领的派系,宗室与士族相互间的纽带,闻之令人联想起爬满藤蔓的密林。
静王说道:“本来,不必由我相告,待你处理过一些事物,自然会慢慢体会到,但你一上来就统领靖羽卫,需要慑服下属,建立威信,能少走些弯路,少些失误,总是好的。”
一晚上下来,洛凭渊有种自己张牙舞爪,但都被随手化解的郁闷,后来他也不会傻得开口问:皇兄,这许多内情你从何得知。就像天宜帝交代的那样,静王说什么,他就听着,有时提几个问题。但如此一来,就仿佛回到昔年,自己还是个孩子,每次遇到困惑都跑去向皇兄请教,令他很不舒服。
他躺在床上安歇时,就像自责一般,又想起了如嫔。
自记事起,他就住在凤仪宫里,亲近的人除了皇后、皇兄,就是贴身宫女青鸾,再有就是如嫔。
如嫔并不住在凤仪宫,因为位分较低,也非一宫主位,她的居所在韩贵妃的蕴秀宫。然而她每天必到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后就待着不走,服侍皇后江璧瑶,有她在,宫女们连端茶倒水都插不上手。
在洛凭渊的记忆里,如嫔长得很柔弱,有双水濛濛的眼睛,安静温婉,但她在陪伴皇后之余,总是不住地用眼睛看他,仿佛看不够一般。在洛凭渊明白如嫔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之前很久,就感到这位娘娘喜欢自己,比皇后对他还要喜欢,因此也每天总是等着如嫔来,愿意亲近她。
后来渐渐知道,如嫔早先是皇后身边的侍女,随嫁进宫后才偶然成了父皇的嫔妃。最初只是个美人,有了自己以后才晋封为嫔,但按宫中的规矩,她的出身位分不足以亲自教养皇子,皇后才会将他养在凤仪宫中。
这些认知令童年的五皇子有些困惑伤心。皇后待他很好,很关心,但是他能察觉到,她对大皇兄的关爱与给予自己的,有着细微的差别,只差最贴心的那么一点毫厘,感觉上有时就会相去千里。就像大皇兄习武回来走进宫里,皇后脸上那一瞬间温柔的神情,洛凭渊知道自己没有得到过。
填补这种空虚的是如嫔对他的关注。琅環皇后有时会让如嫔将五皇子带回蕴秀宫,单独待些时候。如嫔每次都拉着他说话,问生活里的细节,有时会突然把他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凭渊,凭渊,都是我太没用。母妃伺候别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怎么能让你再去服侍她的孩子。你也姓洛,同是皇子,凭什么要服侍洛深华,为他鞍前马后,凭什么你得寄人篱下,住在别人宫里。母妃一定会把你夺回来!”
类似的话,如嫔说过很多次,每次都将他抱得很紧,几乎在颤抖,脸上有种迷茫又狂热的神情,令小小的洛凭渊有些害怕。但如嫔的怀抱是温暖的,皇后美丽端庄,却从没有这般待他,因此洛凭渊总是为有人如此在意自己而满足。有时他会小声地分辩:“皇兄没让我服侍,对我很好,是我过去给他递手巾的。”但他的话会令如嫔抓得更紧,并且不住地说:“那是他和皇后在训练你,当个服侍他的下人,你不懂,只有母妃才真心为你好,为你着想。”后来渐渐地,五皇子也就不辩解了。
第十四章 凤仪惊变
洛凭渊还记得宫中生变的那一天。是一个阴霾飘雪的冬日,他像往常一样,与洛君平和洛临翩一起在汶韬宫随太傅读书,那时候,十七岁的洛深华已开始上朝习政,二皇兄洛文箫则说偶感风寒,告假未来。
洛临翩与洛君平一向不对付,洛君平虽长了两岁,但在这个四弟面前通常讨不到什么便宜,能缓和气氛的洛文箫又没来,那天的课就上得比平时还要气闷。好容易结束时,洛临翩以一贯的高傲,收拾起书本带着伴读就走了。洛君平则伸了个懒腰,对洛凭渊说道:“你可是要到御花园?”
洛凭渊点点头,他每天都很期待这个时候,皇兄洛深华会在下朝后到御花园和他待一会儿,听他说说话,有时还陪着玩一会。从昨晚开始雪就下的搓棉扯絮一般,洛深华早早就答应,会与他和洛雪凝一起堆一个雪人。他可不想带洛君平同去。好在洛君平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我从太液池边过,雪景倒是不错。”
五皇子到了御花园,七岁的雪凝也刚到,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朝他奔过来,披了大红斗篷,如一团火。她对于能和两个皇兄一起堆雪人很欢喜,又有些焦急:“秋雁去打听过了,还没有散朝,大皇兄什么时候才能到啊?咱们要不要先来堆。”
洛凭渊却一心想等着皇兄过来,觉得有他在才开心,笑道:“难得这么大雪,咱们去太液池看看雪景吧。”
两个孩子在雪地里,其实也没多少心情赏景,主要是玩耍。太液池上白茫茫一片,平崭崭地全是无人踏足的新雪,天上仍飘着小片的雪花,池边杨柳青松银装素裹,长乐宫金黄色的琉璃飞檐已被白色覆盖,下面挂着一排排冰柱,洛凭渊已遣了一个内侍去打探紫宸殿是否已散朝,他只听说北方边境上的韶安新近遭北辽侵袭,守将派人飞骑求援,或许因为如此,皇兄才会来得迟了。
那时的洛雪凝长得胖乎乎的,是个雪团般的女娃娃,两人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下到了太液池中,站在被积雪覆盖的冰面上。
洛凭渊只看到雪凝在池面上越跑越远,快要变成一个红点,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冷,回身望去,跟着他们的宫女、内侍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四周静寂无声。他本能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扬声叫道:“皇妹,雪凝,冰上危险,快回来,我们上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远远听到冰上一声裂响,洛雪凝的身体明显斜了一下,快乐的笑声变成了惊呼,转眼从冰面上消失了。
他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冰面裂了,雪凝落入了冰水中。他只记得自己一边向前奔去,一边大喊来人,却无人应声。他顾不上多想,只看到前方冰面破碎,现出池水,隐约有一团红影,应是挣扎的雪凝。下一瞬,他就整个人冲进了冰水中。
池中冰寒刺骨,洛凭渊不通水性,立时没顶,全身就像被冰针攒刺一般,他拼命挣扎去抓雪凝,又想奋力呼救,但没几下就被冰冷的水流从口鼻灌入,呛了好几口。他当时已开始习练内功,神智还算镇定。抓住那团红影后,就试着要挣到水面。太液池中心深达丈许,他根本无从够到池底,有几次好不容易呼吸到一口空气,转眼又沉下去。洛雪凝的身体似有千钧之重,要坠着他往伸冤沉落。洛凭渊起初还在想,要想办法爬上冰面,要坚持着等人来救,皇兄下了朝会来找他们。渐渐的,就意识昏沉,只觉四肢越来越无力,胸部窒息得要炸开一般。他耳中听不到岸上的声响,内侍都哪里去了,他最后只想到,自己和雪凝都要死在这太液池中了。
许多年后,洛凭渊依然记得那种无所凭依,在寒冷中朝伸冤坠去的痛苦,令他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
那天在昏沉间,他感到有人将自己从池水中提了起来,又有声音低声唤他:“凭渊,你醒醒。”他随着背后的拍击吐了几口水,恍惚看到了洛深华的玄衣,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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