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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韶华(342)

作者:薄荷酒 时间:2022-09-28 09:55:13 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天宜帝的目光一凝,对方最后一句话,极其准确地点中了他的心事。长嫡承统,万世政法,自古莫不如是。朝中臣子都是圣人门下,自然要拥立嫡长,纵然他赐死皇后,将洛深华改了名字,意思表露得再明白不过,群臣依旧冥顽不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前仆后继地维护皇长子。触柱死谏的、廷杖伤重不治的,一只手数不过来,为了压制争议、另立太子,他着实动用铁腕,花费了极大气力,甚至还考虑过立韩贵妃为后。

  几番君臣较量下来,最终目的达到,造成的影响却不可谓不严重。自辅政颜存异告老致仕,大学士章远道病死异乡,朝中已久未出现气骨卓然,胸怀治世经纬的名臣。百官虽噤若寒蝉,不再为皇长子说话,但直到如今,二皇子的储君之位仍透着那么一丝尴尬。

  天宜帝是绝不愿承认做错的,昔日阴霾尚未散尽,如果时隔六年舍弃太子,不仅要再度面临立储难题,而且与琅環平反一样,意味着自打耳光、颜面无存。他对洛文箫失望透顶,之所以迟迟未曾废黜,这一层实在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想到太子在自己面前确实恭顺,又得到文臣支持,他不由深思起来,再如何犯错,洛文箫至少是能够掌控的。至于薛松年为何尽力求情,他反而不太关心了,无非是顺应君心,以及利害使然。前几日,户部侍郎钟霖在宁王的支持下,上本奏请继续推行清丈田亩,将范围扩大到禹周境内七省之地。或许就是这件事使得一干力持反对的臣子沉不住气,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急着一同保奏。薛辅政倒是老谋深算,连自己与静王之间的矛盾也一并算了进去。

  “太子搅起过多大的乱子,薛卿必然知晓,朕如何还能放心委以重任。”他缓缓说道,“你一再为他进言,可曾想过其中风险?正值多事之秋,倘使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谁能承当责任?”

  语气波澜不惊,薛松年听在耳中,却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先前所料,皇帝果然动了心,有意启用太子,却又担心惹出比二月十五更大的祸事,收不了场。

  “殿下往日奉旨行事,每每分寸得宜,并无不妥。臣与王侍郎等人愿以身家性命具保,请圣上下旨开释东宫,以安定朝局民心!”此刻已到了见真章的关头,容不得躲闪犹豫,他沉声道,“再者,陛下为九五至尊,凡事乾纲独断,一言九鼎,谁能置喙?天子之怒,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今四海升平,又有何等麻烦能威胁到陛下?”

  御书房中气氛一时凝滞,天宜帝眸光深沉,若有寒芒逼人,薛松年脸色平静,并无闪避。过了片刻,皇帝才收回审视目光,淡淡说道:“薛卿的意见,朕已经明了,自会做出决断。忙了半日,朕也累了,你且道乏吧。”

  从头至尾,皇帝和辅政谁也不曾点破一字静王、琅環,或是太子暗通敌国之事,然而二人一来一往间,已经围绕主题完成了彼此试探。薛松年离开宫城时,对连日筹谋获得的效果还比较满意,天宜帝虽然没有立即颁旨,但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距离下定决心不会很久。云王回京,太子复起,京城的局势将再一次变得复杂难解。

  他已仔细分析过,静王目下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与体力,然而,想尽快伸冤就势必要搬开太子这块绊脚石,皇帝刚刚赦了太子之过,正是重新扶助、粉饰太平的时候,洛湮华越是联合其他皇子攻击洛文箫,天宜帝在脸面上就越下不来台,心里也会愈发气恨。自己背后推波助澜,只消促使双方多冲撞个一两回,待到矛盾激化,那便再无转圜余地。

  洛湮华的身体本就到了强弩之末,一旦宗主病重或是发生意外,双方表面缓和的关系将彻底破裂,琅環成为乱臣贼子,伸冤也就化为泡影。或许一时间冲突加剧、两败俱伤,但时日一长,吃亏的一定仍是琅環。江湖与朝廷的纷争,历来如此。

  自从落下梦魇之症,天宜帝的精力大不如前,今日一早临朝议事,随后又连着召见了辅政和几名臣子,感到颇为倦怠。他草草用过午膳,在清凉殿西暖阁歇息,心里却始终挂记着一干文臣的奏请。

  临近黄昏,他在宫人服侍下换过一身寻常衣饰,召来吴庸吩咐了几句。吴庸不敢怠慢,连忙退出去唤了四名身手敏捷又机灵的御林卫,一行五人簇拥着皇帝,走御道、过天街,很快微服出了宫城东侧的角门,乘上一顶小轿。

  对于禹周天子而言,如果说想到皇后和静王,他心里的感觉混合着恨意、心虚、忌惮,乃至某种不能言说的复杂情绪,韩贵妃母子唤起的往往是烦扰和厌弃,但又夹杂着一点上位者的怜悯。今天听到薛松年说太子诚惶诚恐、日日忏悔,他不觉有所触动,想起葬身火海,已经无人提起的韩贵妃,没由来地生出了一丝恻隐之情。

  人的内心很奇怪,韩贵妃死得凄惨,她的怨毒执着令人悚然生厌,却也隐隐带给皇帝一些虚荣心的满足。洛文箫所做的事固然不可饶恕,但似乎背后原因仍是为了对付洛湮华,或许念在韩氏服侍自己数十年的份上,应该再给一次机会?

  心血来潮间,他竟动了去东宫看一眼的念头。

  轿子到了太子府偏门外,值守的护卫正待拦阻,一名御林卫上前低声喝斥了两句,四名守卫顿时大惊,一齐跪下参见圣上。

  “用不着通传,不要惊动里面。”皇帝摆了摆手,因是微服前来,神情很是随意,“朕没什么事,闲步走走罢了。”

  众守卫不敢有违,慌忙开了偏门。东宫内人声寂寥,除了外围值守的御林卫,少有内侍宫女往来。天宜帝以往曾数次驾临,对这里的景物布局都有印象。放眼望去,殿宇楼阁高峻依旧,但草木已显露出少人打理的荒疏迹象,秋来百卉凋零,庭院中的落叶无人打扫,更添了几分衰败。

  皇帝先前升起的恻隐于是就更增了两分,继续信步而行。此来本就有出其不意之意,故而沿途遇到府中侍从,问明太子现在何处后,一律不准通报,径自往明光轩走去。他起初没有在意那些从人支支吾吾的惶恐表情,及至又见到几名罗衣彩裙的侍女,手中或提食盒,或捧美酒,才渐渐觉出不对劲。

  明光轩宽敞华美,乃是东宫中最适合饮宴的所在,守在外面的从人见到万岁驾临,吓得一个个跪伏于地,噤声不语;踏上台阶再往里走,却见殿门半开半合,里面隐约传出女子的莺声软语,间或混杂着男子醉意醺然的沙哑嗓音。

  吴庸看到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这档口拦不得劝不得,他赶紧朝几名同行的侍卫打个眼色,就在两三丈外停下脚步,由着皇帝独自走到近前。

  透过内殿虚掩的门隙,但见轩敞厅堂内,黄檀长桌上摆满肴馔果品,太子居中而坐,身边一左一右伴着两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正忙着烫酒挟菜。

  “殿下,过饮伤身,太子妃昨天还交代了,要奴婢们好生劝着,千万不能让您再喝醉了!”其中一个娇声道,“要不然,明日责罚下来,奴婢小小一个宫女,实在吃罪不起啊。”

  “责罚你们,她敢么,不怕落个善妒的名声?”洛文箫晒笑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他脸色发红,显然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惹恼了本殿下,莫要说只是个太子妃,回头当了正宫皇后,要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至于你们么……”他身手托起一个女子的下巴,语气颇为轻佻,“知情识趣的美人儿,才能讨人欢喜。念在伴驾服侍有功,等我到了宫里,个个都有名位!嗯,就封你为正五品的秀嫔,如何?”

  两名宫女虽然尽力奉迎,但到底是知道规矩的,闻言都不敢接话。天宜帝立在门外,已是气得脸色铁青。

  另一名女子劝慰道:“殿下是人上之人,如今只是暂时不顺,圣上皇恩浩荡,一向最是看重殿下,想来不用多久就有恩旨,咱们姐妹有幸服侍一场,自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你说看重?”洛文箫就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发出一连串古怪的笑声。他拿起青铜酒樽,仰头猛灌了一气,才懒洋洋道,“打从封了这太子之位,父皇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但凡吃力不讨好的、得罪人的,统统摊到我头上,脏活累活都得干,到头来好名声都是他的,我就得受斥责、担恶名,两头受气!这也就罢了,他老人家还像防贼似的,生怕我沾上半点兵权,却让四皇弟手握重兵,把靖羽卫交给五皇弟,纵容他们耀武扬威骑在我头上拉屎,堂堂太子,连表面风光都没有,当得何其窝囊!就算如此,我也忍了,可他明知我跟洛湮华势不两立,偏偏不肯斩草除根,一年年将个嫡长子放在那里死压着我,为了当明君还要启用琅環,任由那帮逆贼乱党死灰复燃!我算什么太子,就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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