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近日来他心里的忧虑不断增长,脱离琅環是一回事,与曾经的各令同伴结怨,甚至势同水火却是另一回事,凭着多年积累的交情与共同的仇恨,他们说服、吸纳了不少琅環部属加入未来的鸣剑盟,这种挖墙脚的做法尽管不太光彩,但也可以用人各有志来解释;意想不到的是,投靠过来的大小帮派屡屡加入鸣剑与琅環各令的争执,每每寻衅滋事,或火上浇油,或率先动手,造成冲突加剧,剑拔弩张无法收场,敌对的氛围一天浓似一天。慕少卿对此却无意管束,反而有纵容之意,似乎只要能让宗主江华增添一丝堵心,他就多一分畅快。
李风行无法不忧心忡忡,凭他丰富的江湖经验,已察觉到似乎有某种异样正在酝酿。提出成立鸣剑盟是要为当年的冤屈讨还公道,慕少卿对宗主再不满愤恨,发泄了这些日子,也该平复意气了。但眼看着他刻意针对的态度不减反增,怎么好像全然忘了主题,一心一意找起麻烦,好似对江华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新加入的大小帮会,面上说的诚意十足,实则也透出推波助澜,以至趁火打劫的味道。
李风行今日与周贽见面,除了商议结盟的事务,还打定主意要告诫三江帮约束手下,莫要再顶着鸣剑的名义声势,特别是不可再同琅環起冲突。他已得知上午又出了一起争斗,两名横刀下属重伤,为首参与的又是三江帮。李风行心里按着火气,面上仍然和和气气,思谋着如何将话说得进退得当,既不至撕破脸皮,又起到足够的警告效果。这些示好的帮会成事不足,找上一个靠山就肆意妄为,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承担后果的必定是万剑山庄,还有信任跟随的鸣剑下属,慕少卿的声誉名望、身家性命都在其中。
结果酒过三巡,话未出口,琅環却派人朝着聚仙楼来了。李风行看着他们走进酒楼,顿时眼皮直跳、坐立不安。他知道宗主三天前已抵达怀壁庄,几个月来,任凭慕少卿骂了又骂、动作频频,洛城方向始终不做辩解,只来过几封信好言规劝,琅環各令全部奉命保持克制。李副令主初时觉得这般处理未免软弱,对久未谋面的宗主更增几分轻视,但随着时日渐长,自己这方的弊病凸现,倒显得慕少庄主的言行有失毛躁,像个未经深思熟虑,徒然忤逆冲动的孩子。而江华虽无明确回应,却显然没打算放着不管,默不作声地动身往江南来了。
玄霜与横刀一向忠心不贰,突然到此,难道宗主终于要有所行动了?李风行待在聚仙楼的雅间里,听着楼下一阵喧嚷,跟着是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他与周贽联手,脱身逃离应是不难,但如果对方意在动武,为何会有箫笛乐声,而且文鸢来做什么?
思忖间,门已被推开,黑衣剑者与蓝衣刀客依旧分列两旁,文鸢缓步入内,看也不看旁边惊住的三江帮帮主,单对着李风行福了一福,淡淡说道:“李副令主无需惊诧,婢子奉主上与小姐之命,有一份邀帖送给慕少庄主,请您代为转呈。”
李风行这才看清她手中托着一只精致的拜盒。文鸢并未直接递上,而是趋前两步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随即飘身后退。
下一瞬,利刃雪亮的弧光骤起,自上而下划过眼前,横刀与玄霜各出一人,齐齐踏前,疾若闪电般拔出兵刃,不待李风行有所反应,剑锋与刀刃已直没入桌面,插在拜盒斜后方,恰成拱卫之势。
玉色的雪浪柬周围描着朱红,外侧边缘烫一道金线,素雅中不失华贵,上面以行书写就数语:
十载光阴,世事多舛,余难南来,君不北往,一招生恨,沸反盈天。君忍负主属之义,余尚存故人之情,四月廿三,愿以抱病之身,聚仙楼一唔,聊作话别。想君志存高远,自负胆识,当不至令余空座而归。
笔致淡雅飘逸,令人不禁要去想执笔之人的气韵风华。
落款署名却不止一人,洛湮华的名字旁边,以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江晚璃”三字。
夜色深沉,慕少卿坐在书房中,看着摆在面前案上的帖子,冷漠的眉目间已蕴起了风暴。李风行与顾笛待在旁边,都被他沉沉的怒意压得有点如坐针毡。
随着试剑大会的临近,各家门派的江湖子弟陆续到来,聚集在金陵城中,或无心或有意地探消息、找热闹。静王下个帖子如此隆重,可以想见傍晚发生在聚仙楼中的一幕,到不了明早就必定传得人尽皆知,不知多少人翘首以待,等着看慕少庄主敢不敢赴约,两人会面时又会发生什么。
而这张帖子也的确有些意味,署名“洛湮华”而非“江华”,也就是说,静王的邀约并非以琅環宗主的身份发出,而是只论故交之情。
“庄主,依属下之见,这一遭还是不去为好。”沉默一阵,顾笛率先开口说道,“既然该说的都说过了,还有何交情可叙?须防着其中有诈。”
李风行则没有作声,武林中人看重情义,慕少卿已经单方面断了主属之份,如果连昔年之情也不念,落在旁人眼中,不免显得无情寡义。但他也有与顾笛相同的顾虑,人道宴无好宴,宗主固然少不了好言规劝,但到了最后多半仍是以恩断情绝收场,到时洛湮华来个当场翻脸,安危着实难料。
“他连抱病之身这等不要颜面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能不去么?”慕少卿冷笑道,“这么些年,他到哪里不是满口占着大义,天下侪辈,唯有他洛湮华身份尊贵、忍辱负重,大家都得高高捧着。我不去赴约,岂非要落人口实,成了连个病鬼也怕的懦夫!”
“少卿,这聚仙楼之会,我看不去也罢。”李风行忍不住劝道,心里只是犯愁,慕少卿本就不够冷静,静王的言语又有相激之意,见面岂不是什么事都生得出来,“试剑大会在即,我等事务繁多,江宗主也才到江南,不如暂且往后推一推,有话等到五月初五再说也是一样。”
于他看来,会面变数难测,还是应当稳妥起见。试剑大会上四方剑客武者云集,又是自家地盘,宗主总不能在这种场合清算鸣剑,慕少卿的剑法又确实有力压群伦的实力,届时借着天地人的东风,当着武林群雄面前申明立场,组件鸣剑盟,料来琅環当场无从阻止,过后也没法再找后账。
两名亲信下属都反对,慕少卿沉吟一下,极力想将内心暴躁的情绪压制下去。他平素虽然冷傲,处事上有分寸,但自经历过年初细雪飘零的夜晚,每次想起被奉为琅環宗主的那个人,极度的愤恨就会油然而生,甚至听不得洛湮华的名字。数年来郁积在心底的丝丝不甘不满仿佛无限扩大,化作遮天蔽日的阴霾,嫉恨的怒火灼烤着内心,时刻不熄。
志存高远、自负平生,此语诚然不错,他为何要居于人下?尤其对方还是个认贼作父、三刀两面的小人,本就配不上宗主之位。
连日来,指责他倒行逆施的不乏其人,曾经的同伴、友人叹着气劝说冷静,这些人似乎不明白,用尊敬的语气提到宗主,只会令他邪火上升、加倍痛恨,唯有不断攻击、利剑出鞘,才能略抒胸中郁气,得到些许畅快。
他瞥向案上那张帖子,当视线掠过两个并列在一起的名字,再一次,朱红的色泽化作火苗,一路烧入脑海,将理智灼得涓滴不剩。
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晚璃了,只收到过几封书信,字里行间有着焦急、不解,以及掩不住的忧伤。如今,她终于等来了主心骨。
洛湮华不会知晓,打从很久以前起,他慕少卿就不再真心希望宗主来到江南。
“三天后,李叔与我同往聚仙楼,顾笛留守。”他冷冷说道,“我去会一会奉旨下江南养病的静王殿下。”
话音落下,他伸手抓过那张纸柬,在掌心揉成一团,松开手时,但见纸片纷纷飘落,犹如断裂的蝴蝶翅膀。
聚仙楼以梨花白与淮阳菜闻名,是一座飞檐翘壁、外观古雅的三层酒楼。登楼眺望,远方滔滔的江水尽可收入眼底。
由于地处繁华、往来便利等缘故,聚仙楼一直颇受各路过客尤其是江湖子弟的青睐,底楼大堂常年人声鼎沸,除了议论朝廷邸报、时闻轶事,总能传出武林中最新最重要的情报。
琅環宗主下帖的声势不小,从整条街面到酒楼上下,目睹之人众多,加上在场还有个三江帮的帮主周贽,不过几个时辰,整个金陵城里与江湖沾上一点边的人士都已风闻,包括插入桌面的长剑快刀,以及江宗主邀帖的每一字内容,速度与精确性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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