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纪庭辉答道:“在下所知不多,曾听说姬护法近年来在辽都昭临,去岁被招揽进王宫,甚得辽主信任;温护法当年受了重伤后,功力一直未得复原,故而暂留昆仑玉鼎峰修炼。”
话音未落,秦霜冷冷道:“姬无涯是在昭临进了王宫不假,温天笑两年前早已身在河间府主持商路,联络胡商为太子买马,是也不是?你以为见了谁都能信口胡言、两面来风?先寄下一根手指,若再有半句谎言,我立时将你两手拇指都断了。”
纪庭辉脸色发白,他的确是存了给自己留下余地的念头,又想从中试探,故意只透露一半,此刻不禁膝盖发软,叩下头去:“小人方才是记错了,不敢隐瞒乱说,两位殿下原宥则个。”
“魏无泽藏在哪里,你与他如何联络?”秦霜紧盯着他的双眼,沉声问道。
“在下……小人也只闻他在江南,却不知现在何处。”纪庭辉额上沁出一片冷汗,“从前都是魏阴使派人来找我,每三月就换一次人,联络暗号也跟着换掉。”他迟疑了一下,终是不敢隐瞒,横下心道:“小人从前若有事要直接禀告,就用暗号写一封信,让人送到秦淮河边一处名叫雨聆的妓馆,送给里面一个名叫霍烟的姑娘。但小人在牢里半年,或许魏阴使已经……”
虽是意料之中,洛凭渊仍然微感失望,魏无泽多半已撤去了这条暗线。不过,毕竟是条线索。想来找一个女子总比找魏无泽本人要容易吧。
“你可曾见到魏无泽身边有个名叫青鸾的姑娘?”秦霜又问。
宁王看着纪庭辉,只见他先是脸现迷惘,随即又似想起了什么,急急说道:“魏阴使没对外宣称过娶妻,但我等离得近的都隐约知道他身边是有个女子,走到哪里都带着,只是不知名姓,也不让人见到。在下五年前复命的时候,曾在魏阴使处看见过她一眼,已是极为难得。”他最擅鉴貌辨色,现下已决心赌上一次,故此和盘托出,唯恐不够详尽。
五年前,应是纪庭辉从华山盗走了剑谱,回到昆仑府的时候。洛凭渊听着他的叙述,那时的青鸾似乎还算平安,加上皇兄一个月前的消息,她该是好端端的吧。他也唯有这样安慰自己了。
时间流逝得很快,秦霜接下来的问题既指向昆仑府内部,也问及魏无泽的江南势力。当沙漏上部还剩下薄薄一层时,静王略一抬手,示意停下,淡淡说道,“纪符卫诚然所知不少,但每到关键处便即躲闪保留。我给你的时间已然无多,尚有一问,望你珍惜。”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大,传入耳中,仿佛于静谧之中还有一丝清远的倦意,纪庭辉跪在当地,一颗心已不断下沉。洛湮华并没有明确威胁什么,但他就是感到莫大的压力,并不止于对死亡的恐惧本身。他虽然已经决心招供,但毕竟魏无泽威慑多年,每到触及核心时便会不由自主想要回避。但此刻,他突然有种直觉,自己已到了生死关头,一线生机就系于对方转念之间。如果洛湮华肯动一动手指,他或许真的能活下去。
“宗主请问,小人但有所知,一定尽力回答。”他竭力不让声音抖得厉害,低声说道。
“除你之外,魏无泽尚任命了两名符卫,你被派到洛城,其余二人却如你当年化名潜入华山派一般,正藏身江南门派之中。”秦霜道,跟着一字一顿问道,“这两个人现在何门何派,身份为何?”
洛凭渊听得心中剧震,愈是得知内情,愈觉局面复杂,深不可测。对魏无泽而言,这必定是机密中的机密。
纪庭辉明显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如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说道:“虽同是符卫,但各自领命,去向都是绝密,不得互通串联,小人实在不知他们姓氏名谁,是否使用化名。但当初也曾留个心眼,私下探知到,他二人似乎是,一个混于太湖漕邦总舵,另一个潜伏在金陵万剑山庄。”
一片寂静,沙漏此时流完了最后一粒。静王从座位上起身,对纪庭辉说道:“三日后,你随华山弟子一道启程。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乃是死罪。你为了活命这般奋力以求,自然知道生之可贵,当年又何以身负师恩,去害了师长和一众师兄弟,他们有谁曾辜负你一分半毫?更不必说施宛姑娘的一片情谊、如花年华。只因她对你真心,便可以肆意利用伤害于她么?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纪庭辉心里顿时冰凉,却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他早已找出过千百条理由,甚而对自己的能力谋算,风流潇洒,以及最后的片叶不沾身十分自得。但当封景仪站在牢狱门前,轻蔑而冷漠地看着他的那一刻,他的确感到了报应的来临,犹如此时此刻。他犯下的罪孽无法平白抹去,直到切实地付出代价。
洛湮华道:“我请景仪带去一封信,施掌门或会看在昆仑府而今猖獗,你又熟知其中情形的份上,暂时留你性命。日后如何,便全看你自己悔悟。”
“多谢宗主,”纪庭辉死灰般的脸上现出一丝生气,得此一言,算是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肯定会被废去武功,还有别的处罚,想到即将被押回曾经背叛的师门,他颓然低下了头。但见青色的衣袂从身侧经过,静王已然离去,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个念头,一向令自己从心底畏惧的阴使魏无泽,或许真的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戊辰科会试定于九月初放榜,乃是洛城百姓三年一度的大热闹,也意味着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盛事。当晨曦来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礼部府堂之外,那面即将张贴新科榜单的琉璃瓦红墙,那里将是四百才俊踏入禹周朝堂的起点。
对众多应考举子而言,这个日子更是命运攸关。不少人几天前已然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但凑在一起时又都顾及面子不好表现出来,免得着了相被其他人笑话。士大夫理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功名利禄视若等闲。只是经历多年苦读赴考的艰辛,临到头来谁能做到这般境界。在距离放榜尚有数个时辰的凌晨,不少举子都早早睡醒,即使力持镇定,行诸于外时仍旧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按照礼制,除了张贴榜单,当日还会派出差吏逐一向每一位新晋贡士报喜。
赵缅一行不便待在靖王府中等信,但他们应考时原本在礼部登记的是孙塾师家,那里明显已经不是个好去处。杨越派了人去为他们取回行装,待到陈元甫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去礼部报上新住址,住进了一家老字号客栈。
客栈中还住了不少其他举子,故此等待的气氛酝酿得十分浓烈。店家早早预备了鞭炮美酒,鸡鸭猪羊置办齐全,专等着道贺庆祝。如果今年店里出了新科进士,不仅与有荣焉,而且对未来几年的生意大有好处。
几日下来,同住的举子也都渐渐脸熟,考榜辰时放出,一早便有人来相邀同去看榜。
令来招呼的举子们有些诧异的是,这新近住店的一行八人没有一个响应,几乎都婉言谢绝,表示在客栈里等着就好。不是安静待在各自房中,就是三两对谈下棋,看上去远比其他人淡定。走开之际,便有人私下嘀咕:“有才名又如何,都是落榜好几次的人,算了,一道相跟着去也是晦气。”
赵缅隔窗听见,也只是付诸一笑,他正与陈元甫手谈,此时便道:“鹤龄,你我考都考了,轮到放榜却不去看,旁人见了定然觉得矫情得很。”
“那就只当是矫情罢,”陈元甫笑道,伸了个懒腰,昨日徐即墨和另外两人倒是来问过要不要去看榜,但见他与赵缅都不甚热心,索性谁也不去了。他想了想说道:“繁昔,我实是不喜那榜下人头攒动,个个挤得一身热汗,中与不中都有人癫狂的情景,已经经过两次,实在不想再见一回了。”
赵缅笑了笑,他在放榜时见过有人中了高兴得放声大哭,也看到过白发苍苍依旧落第的凄凉,发急病口吐白沫也不算稀罕。一张皇榜,划分出天壤之别,伴随了人间百态,世道炎凉。他同样品尝过榜上无名的落寞,只是到了今日,已经淡泊多了。
“那便下棋看书,安静过了这一天便是。不管结果如何,晚上我们都去小酌一杯。”他说道,“其实,你今科希望应该很大。至于我,若这次还是不中,”陈元甫落下一枚黑子,正色道,“便去书院教书,你看可好?我想过了,倘若注定生不逢时,退而教书育人,也不失为一条济世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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