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差了人送信来,抱怨我怎么总是没消息,不去看她。”洛凭渊道,“其实哪里是为了想我这个皇兄,公主殿下思念的另有其人。”
他这样说着时,眼前仿佛仍然是静王适才的微笑,柔和清雅一如平常,但总觉得,里面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倦意,而像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因为短暂的恍神,他几乎漏掉洛湮华后面的话:“我最近本来也想去看望容妃娘娘和皇妹,你见了雪凝,代我对她说,倘若最近遇到不顺遂的事,不要心急慌乱,总会好起来。”
“好的,我会告诉她。”洛凭渊应道,林辰在会战中受了伤,一直瞒着没对雪凝说。加上回来之后该设法议亲了,皇兄所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如此思绪一岔,他没来得及再捕捉洛湮华一闪而逝的细微情绪。
在后来的许多岁月里,那抹沉静的微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其中的淡淡怅然化作无以名状的忧伤,几乎令洛凭渊心魂俱碎。
“还有件事,说来不大。”静王道,“再过几日便是翰林院顾长史家中太夫人寿辰,你可准备去道贺?”
“前些天是收到了请帖,不过最近事情多,我让人备了寿礼,想着到时送去也就是了。”洛凭渊想了起来,长史顾宏生是已故云王妃的父亲,顾氏一门世代书香,由于云王妃留下了一子,与宫中也还保持着姻亲往来,“皇兄可是想要我到场?”
“顾太夫人是七十整寿,毕竟是四皇弟家里的人,他在途中,我也不能去,凭渊走一趟尽个礼数如何?”洛湮华道,“鹤龄与繁昔应该也会受邀,而且听说顾府的后园修得雅致,权当去放松一下。”
宗室外戚每年总有若干这类宴请,宁王通常都是礼到人不到。既然皇兄特地嘱咐,他自然不会推辞。以四皇子而今的盛名,料想前来祝寿的文臣武将乃至宗室眷属都少不了,便去锦上添花地应个景好了。
于是从次日起,静王便对外称病,闭门谢客。无论对外界还是他自身而言,都已是习以为常、轻车熟路。
过了两日,皇长子小恙的消息传进宫里,天宜帝本来破例动了让御医去看诊的心思,近来琅環下属自北境送来的情报与靖羽卫陆续查探到的一些讯息对照起来,令他确信,战场惨败的北辽正在密谋并调集江湖人手,很可能将有异动,因此他对洛湮华的身体状况也连带变得关心。
但刚一动念询问,跟前来问安的五皇子就语气平淡地说道:“大皇兄隔段日子就不轻不重地生场病,一躺十天半月。待要问是什么病,又说不上来,只说是体弱。父皇派几个御医为他诊诊也好。”
皇帝闻言,立时又打消了派医的念头,他差点疏忽了,如果御医奉旨悉心医治,诊出大皇子身上毒性,岂非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他看了一眼五皇子,唇边的笑意于温和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转而交代起其他事项。
一切都清晰而明显:洛凭渊从不掩饰对洛湮华的淡漠,同府而居了许久,始终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想来静王不怎么好过。他当初下旨命宁王住进静王府时,就已经预料到这般局面,无论洛湮华再如何示好,他二人之间都横亘着杀母之仇,那是无法逾越的沟壑。
洛凭渊向天宜帝回禀过公务之后,就出了清凉殿,朝后宫走去。
这次前去兰亭宫,他的心情不若平日轻松。雪凝想得到林辰的消息,但自己势必要瞒着她一些事。
归雁峰大战结束后,他一共收到过两封来自林少将军的信。林辰于会战中领兵三千,先是在两仪四象阵左翼,而后又在旗号指挥下参与阴阳交替的太极阵;到了最后两日,九宫玄机阵合围,他更主动请缨,率所部听从凌虚令主关禅的号令,跟随琅環部属杀敌。在战阵中,琅環所在之处往往最为危险,林辰也数次遇困,好在与同袍互为接应,每每能化险为夷。但是会战即将结束时,他还是受了伤,肩上中了辽人一刀,坠马时右腿也折断了。
洛凭渊接到他的第一封信很长,描述战场上激烈的厮杀进退,刀戟如林,山河变色,字里行间可见激越豪情;讲到裂谷围困以及一系列计谋时又逸兴盎然,全然看不出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号所写。直到末尾,才寥寥几笔写到自己受了伤,伤在何处,无碍,养几天就好云云,让他不要告诉洛雪凝,以免影响了日后在公主心目中的英武形象。
洛凭渊起初看得神往,尽管林辰的叙述一如他本人般神采飞扬,他还是感到了战场的残酷凶险,以及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沉重。不过读到最后,他就唯有好气又好笑了,这信要怎么给皇妹看,只好暂时先收起来。
他有些担心林辰的伤势,一贯开朗洒脱的林少将军,内里其实很有点逞强,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不要紧,弄不好是在隐瞒严重性。
鼎剑侯府在军中有若干亲信,了解到的状况更具体,洛凭渊辗转得知,林辰肩上的刀伤不深,腿伤似乎比较重,但将养下来总是能痊愈的,才放下了心。
他明白好友说是为了形象,实则主要是不愿雪凝闻讯担忧,于是每次见面也绝口不提负伤之事,只说林辰立了功,信也准备等时过境迁再拿出来让公主回味。
然而边境战报与消息陆续不断,有心人留意之下,总能在这里那里听到一二,丹阳公主渐渐也就有所耳闻。她等不到林辰的亲笔信,又不好去问外人,心里岂能不加倍挂念。料想定然是五皇兄合谋瞒着她一个,宁王就被皇妹抱怨并且追着不放了。
洛凭渊躲着推脱了两日,心道反正也瞒不住,比起日后林辰回来怨自己不讲义气,还是眼前的雪凝更得罪不起。他摸了摸佩在身上的香囊,就答应尽快入宫去陪公主说话宽心。
然而就在昨日,他又接到了林辰的第二封信,内容不长,语意却是从未见过的沉郁。
字启五殿下;
连日来在韶安城中养伤,探望我的人很多。四殿下与苏阁主都来过一次,还有归雁峰下一同浴血杀敌的同袍。
闻说昔年琅環十二令中,横刀主战阵,为我禹周军臂助,立下不尽功勋。回想日前并肩作战,短短数日已觉不枉此生。
九年前战事不利,固然辽人奸诈,实在也是我方出了内奸,终致韶安失陷,不得已弃幽云十六州,退守函关。
其时千钧一发,横刀处身嫌疑之地,含冤忍辱全力协守,保得城池不失。然而待到辽人退去,却遭遇肘腋之变,函关城中,曾染碧血。近日意外惊悉内情,不知何以自处。
想起临别时你问我之事,身历其境才明白个中苦楚。
凭渊,我不该在信里说这许多,但是又想到你所部靖羽卫而今与琅環多有策应,若是彼此还存着心结误会,早日解开岂不是好?
受伤后行动不便,竟有些想留守北境,从此不再回京。但是苏阁主责备说怎能这般怯懦,四殿下也严命我必须随军返程。
心里很乱,凭渊,我已经不配向公主求亲了。这封信不知所云,你看过后就烧掉吧。
信封得严密,但纸上字迹有些涂抹零落,足见林辰书写时的确心乱如麻。宁王展信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昨日就入宫。不得不多拖了一天整理思绪。
犹记得在林辰随同粮队前往北境前夕,两人于静王府中漫步。自己其时才得知皇后被害的真相,正在为如嫔的背叛心痛无已。那时问道,如果家中长辈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该如何面对?
九年前,函关的守将是林辰的叔父林淮泰,闻说他为守住城关力战身亡,天宜帝因而佳恩林府,林淮安当时恰好在闽南立下功劳,于是破格获封为鼎剑侯。
洛凭渊还记得十岁时在宫里听到的那些传闻,北辽从函关退兵之后,朝廷命协助守城的琅環部署返京接受问讯,琅環拒不奉命,就此分散逃亡。此后,双方再无信任,对立冲突不断,十七岁的皇兄被禁闭于长宁宫,处境有多艰难不言而喻。直至今日,付出这么多,仍不见天宜帝有半点为琅環正名的意思。
函关城内,曾染碧血。被认为力战殉国的守将林淮泰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令林辰知情后如此痛苦,却还想着写信缓和自己与皇兄的关系。他想到了鼎剑侯对静王的避忌;作为将门,却总是激烈地反对林辰到北境参战;更不必说对太子的暗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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