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会很久的,就像辽人求胜心切,此战不惜倾举国大半兵力,局面一旦形成,发展会越来越快。”他说道,事实上,或许比起凭渊,自己才该是更急的那一个,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即使是奚茗画,也难以告诉他答案吧。能提醒这一点的唯有每一次的病痛虚弱以及身体难以忽略的疲倦。
“不会很久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刻,脑海中浮现出表妹江晚璃寄给自己的信函,描述西湖畔的断桥明月,金陵的六朝王谢,还有太湖的浩渺烟波,“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一两年间,我们就能成行了。”
奉天贡院之中,为了四百名新科贡士的排名,正负主考连同十二考官已经在反复地衡量与争辩中度过了两天,一甲三人,二甲七十人,取为进士,后面三百余则全部定为同进士,同样是榜下即用,但只有入了二甲,日后才有资格走到文臣的顶峰。遇到争议分歧,考官们往往要为自己的荐卷力争几句,副主考的发言权更大一些,但最终决定的权力在主考李辅仁手中。
此时距离发榜还有三天,三甲同进士与二甲后二十名的名次已基本排定,越往前面,众人的情绪与争论就越激烈。有时为了两份水平差相仿佛的答卷孰者更优,便要面红耳赤一番。尽管按照考制,会试发榜并非最终排名,而是要经过殿试才能定下来;但谁都知道,通常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几名变动可能大一些,其余人的名次基本上最多前后更动一两名,不会有多少落差或者惊喜了。
李辅仁看了看面前最后一摞答卷,他可以预料为了排定前五十名,至少还得争上一天。这些都是常态,令他意外的是,审卷过程尚未结束,皇帝却似有些等不及了,昨日命人来询问进展,今日更派来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命他将今科取士的名单带回宫中。
“傅侍读,如你所见。今科名次尚未定下,四百贡士的名字仍封在漆泥之内。历年会试自有规程,结束前不可提前开封录名。”李辅仁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本来就以刚正不阿著称,此刻见尽心竭力宫里还要来添乱,脸色就沉了下来,拱手道:“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免了李某主考之职?如若不然,便请回复宫中,本官不敢坏了规矩,明日事毕自当入宫请罪。”
“李大学士言重了,”傅见琛却是风度彬彬,拱手笑道,“陛下既以重任相托,岂有丝毫见疑之意,更不会强求不守规矩。李大人自管忙碌,下官便在外间等候,待到事毕一道进宫复命可好?此乃圣上求贤若渴,大人当体恤啊。”
他这般一说便如春风化雨,紧张的气氛立时和缓下来,李辅仁心道,原来是皇帝等不及,命人来催促,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是本官言语鲁莽了,如此敢不奉旨?傅学士便请外间看茶。”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众考官的情绪,待傅见琛出去,偌大厅堂中再度陷入排名的热议中,两扇门一关,浑然不闻窗外事。
傅见琛却在附近踱步,他三年前也曾当过一任考官,于贡院颇为熟悉,很容易就找到放置四千余份落卷的签押房。审卷未完,所有的落卷还成叠成摞地堆放在书案和架子上,只待过几日放了榜,就会被封存起来,运到礼部存档。
傅见琛似是觉得这屋子不错,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负责看守的书吏自然是有的,但傅大人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又奉了圣谕,虽见他慢悠悠翻看落卷,也无人阻拦,还殷勤地送上清茶点心。
整整一日,李辅仁都没顾上理会钦使的存在,待到掌灯时分,却见傅侍读面带微笑推门而入:“诸位大人辛苦,敢问进展如何?”
主考大人这才想起有些慢待了他,于是说道:“有劳傅大人久等,目前只余前十五名。待用过晚饭,再过数个时辰,便可大致落定。”
晚餐时间早已过了,只是众人都精神集中,此刻才觉得腹中饥饿。李主考说道:“列位大人可各自散去吃饭暂歇,一个时辰后回来继续。”又转头请傅见琛与自己一同用餐。
“甚好,下官难得有机会与李大人叙谈。”傅见琛欣然道,他看到主考书案正中摆着一叠答卷,又道:“想来这便是今科论定的前十五名了,在下有些好奇,不知可否近水楼台,先睹为快?”
“请。”李辅仁淡然道,既然已经定下,现在给人看看也不算逾矩。
众考官已经分别散去,厅中只余二人。他见傅见琛神情专注,低头逐份翻阅,想到连日辛劳选出来的锦绣文章,眉宇间不由多了几分满足。晚饭虽已摆好,他也不急着催促,而是说道:“今科也算出了几篇好策论,立意构架都是不俗,前五的次序怕是要费些踌躇,说不定还需请陛下圣裁。”
傅见琛只来得及一目十行,翻到其中一份时,但见字迹端雅,不失清逸灵动,再看时,正是皇帝让他看过的策论之一,作文章的人应是名叫赵缅,字繁昔。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翻阅下一份,口中说道:“确然笔力不凡,还应恭喜李参知,得了许多有才门生。”
李辅仁再是严肃,此刻唇边也不由露出笑意,作为主考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成为这一班新进士的座师了,而以科考的惯例,门生对取了自己的座师必定终生感恩,尊敬有加。只是这层欣喜不好表露出来,他略带矜持的说道:“四百进士不久都是陛下御笔钦点的天子门生,李某得陛下信赖,忝为主考,只求能忠君所托,”说着信手一指案上成堆答卷,“三年一试,如今见天下之才尽在此间,已是心满意足。”
傅见琛今日过来,一直都是和颜悦色,未语先笑,闻听此言,脸上的温和笑容却倏然一收,神情转为凝肃,冷声道:“尽在此间?好大的口气,依我看来,只怕未必尽然吧。”
李辅仁未防他突然变脸,不禁一怔,只见对方已缓缓起身,沉声道:“李大学士为国取才,公允勤恳,废寝忘食,下官已然亲见。然而卷帙繁浩,下属疏失错漏之处难以尽查,也在情理之中,还请借一步说话。”
李辅仁这才有些了悟,眼前的傅侍读只怕是领了皇命,来督查阅卷的,顿时怫然不悦,但想到他话里似有所指,像是真的找到了错处,今日到来之后又处处给自己留着情面,便忍了下来,只哼了一声道:“如此便请到里间用饭,倒要看看傅学士有何见教。”
进了专供主考休憩的里间,房中陈设素净,床帐整洁,看得出皆是半新不旧。桌上松仁豆腐,油闷笋尖,白切鸡片,四五道菜肴简单清爽。
傅见琛见状说道:“多闻李参知不好奢华,行事方正,今日见到言谈起居,果然名不虚传。”
李辅仁自忖问心无愧,见他不入正题,心中冷笑,面上一晒说道:“不敢当谬赞,说不定李某不过是摆出个架势来给人看,沽名钓誉也未可知。”
“李大学士是疑下官言不由衷么?”傅见琛微微一笑,“当年太傅章远道御前进谏,陛下震怒,下旨免官逐出京师,满朝文臣,敢站出来为章太傅说话者寥寥。李大人时任翰林院编修,年资尚浅,却联合几位同僚上书陈情,为此被贬为云阳府推官,三年方得复起。我其时还未应考,但闻知此事,心下是很敬佩的。行止纵能伪装一时,气骨却是装不出来的。”
“章大学士是本官座师,此乃分内当为。”李辅仁道。他没想到傅见琛一个天子近臣,敢于直言提起昔年旧事,而且言下之意,还似对章太傅颇为同情。一时也不能确定他是发自内心,还是存心试探。
两人略让了让坐下来,傅见琛此时才从袖袋中取出一叠卷宗:“这几篇文章,看来是未曾荐到李大人眼前,傅某倒觉得甚是可取。大人可愿一览?”
李辅仁看时,正是多日来每天都在打交道的会试答卷,一共五份。其中三份卷首圈了一个‘落’字,旁边是审卷考官的姓氏,表明是被这名考官直接判落的;另两份则是考官荐上来,被副主考王继昌判落,果然自己都没见过。
王继昌做的标记令他皱了皱眉,未曾深究这位副主考的一些小动作,并不代表他全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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