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座椅上徐徐起身,走到静王面前,低头凝视那张已经退去了血色与生气的脸庞,轻声说道:“听说中了碧海澄心的人,最是怕冷,夜寒露重,大皇兄病弱的身体能撑多久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别担心,为弟会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不会容许任何人打扰。”
话到此处,他忽然凑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贴近了静王的耳边,毫不意外地看到洛湮华脸上掠过一丝厌恶:“四皇弟和五皇弟都是人才,可他们经历得太少,无论十年前还是现在,既看不透诡谲权谋,又分不清人心险恶,所以生死关头谁也不在。今后没有你,他们不是我的对手,特别是宁王,他现在可是正在鼎剑侯府接受款待呢。”
说到最后一句,他看到静王低垂的眼睫颤了一下,不由一阵满足:“你不肯为了琅環求我,那么换了五皇弟呢?只要恳求得诚心,说不定将来我念着兄弟情分,会对他稍微手下留情。看他直到如今还对你冷冷淡淡的,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可叹洛凭渊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你有多宝贝他了。”
他仔细盯着对方的神态,但仍然没找到期待的情绪变化,无论惊惶、愤怒还是脆弱,洛湮华的脸上只有漠然,甚至连目光都未曾抬起。
“二皇兄,你在做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叱责,声音清脆。
洛文箫正在全神贯注的兴头上,没料到有人敢来打扰,一惊之下略略后退。丹阳公主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将静王挡在身后。
“原来是皇妹,这么晚了还出来乱走,难怪父皇总是要你多学规矩。”洛文箫心中恼怒,面上却微微笑道,“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快些回去吧,别给容妃娘娘添麻烦。”
“我在房中气闷,出来散散心。没想到夜黑风高,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人拦路,避着走了几步就转到了这边。”洛雪凝方才见到太子与静王离得太近,像是要做出不利举动,才情急喝斥出声,她若无其事地说道,“内侍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两位皇兄单独在此,连个使唤服侍的人都没有,这等没规矩,若是父皇知道了定会不快。”
洛文箫心下微凛,他的诸般作为打着尽孝的旗号,但仍是逾矩,若被洛雪凝在天宜帝面前添油加醋地揭出来,必然十分不利。
洛雪凝却顾不上多说,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件厚披风,给静王披在身上,发觉触手冰冷,像是失温得厉害,待到凝神看去,顿时被他苍白如死的脸色吓了一跳,失声道:“大皇兄,你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洛湮华听到皇妹在身侧说话,眼前隐约是少女如花的面庞,但是随着时辰逼近,身上毒性已经开始彰显,他体内的疼痛越来越甚,如同冰针攒刺。适才不愿理会洛文箫,这会儿想说话却已提不起力气。他不想吓到雪凝,勉力吐出几个字:“没事,只是,有些晕。”
“不能再跪了!”他的样子不对,声音也不对,洛雪凝一阵惶急,“大皇兄,你站得起来么?我扶你去偏殿歇息,得赶快召御医。”正想让侍女过来一同扶起静王,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雪凝,你该闹够了吧。”洛文箫冷眼旁观,沉沉说道,“父皇亲口让大皇兄在长宁宫外长跪反省,没有旨意,谁准你擅自给他加衣服、扶他起身,当父皇的话是儿戏不成?得不到教训,他下次再冒犯父皇,你承担得了责任?”
“二皇兄搬了椅子坐在这里半天,没看见大皇兄病成什么样了?不立即派人向父皇报讯求情,连内侍都遣走,安的是什么心?”丹阳公主勃然大怒,回身逼视太子,“父皇是要大皇兄罚跪,可没说任由他生生病死冻死!别人怕你,我可不怕,这些我统统要禀告父皇!”
“看不出,皇妹还会威胁人,你这是对我说话的态度?看来父皇真是太宠着你了!”洛文箫冷笑道,他已无意维持谦谦温文的形象,“我只知任凭什么事都比不上父皇的康健来得重要,皇妹再心疼大皇兄,也别想着抗旨,否则休怪我命你也一道罚跪。”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多少忌惮几分。洛雪凝不谙武功,想将她推开只消动一动手指,然而比武尚未结束,丹阳公主在宫中的地位甚是超然,她若出了事,对着满城参擂的英杰都不易交代。
洛雪凝将静王身上那件披风裹得更严密些,觉出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随时都会支撑不住。如果命侍女或者内侍去后宫通禀,这些从人必定会被拦在天街的景清门;要是自己亲自去,就得从静王身边离开,太子说不定会借机暗害。她心中一时彷徨无计,急得眼泪快要流下来。
从东偏殿到泰和门,距离并不多远,洛临翩快步朝东首朝夕楼而去,他的一袭白衣在夜风中浮动,身后跟着几名亲随。守在楼外的御林卫立时迎上前参见,一个个由于过度惊讶而有些失措,四殿下难道是……?
“免礼,”云王略一示意,足不停步地朝楼中走去,几名御林卫连忙挡住去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说道:“殿下,此乃重地,不可擅入。”
“都给我让开,我有要事,需借夕闻鼓一用。”云王淡淡说道,“怎么,本王没资格动用么?”
“当然,殿下当然有。”即使对于风光自负如御林卫,平定了北境的四皇子也是天人般的人物,被他看一眼、斥一句,都甚为荣幸,闻言不由为气势所慑。但是守卫夕闻鼓乃是职责所在,为首那人仍不敢让路,磕磕巴巴说道:“兹事体大,何必非要动用这般手段,殿下三思啊!小的们奉命轮值,鼓声一响,我们个个有罪,求四殿下体恤,是否先知会李统领一声?”
“住口!再耽搁时间,你们才是肝脑涂地也担当不起,就算李统领在此,他也不会反对。”洛临翩有些不耐,冷斥道,“我要硬闯,你们拦得住?快点让路,别等我下令动手!”
一天之内宫中事端频出,众御林卫已约略耳闻,包括李平澜的态度,如今见云王神情冷峻,心中更添了惊骇,大皇子出事竟如此要紧么?
他们相互望了一眼,脚下移动,一声不吭避到了两侧。
洛临翩登上朝夕楼,硕大无朋的夕闻鼓立于正中,带着岁月沉淀的肃穆,乌木镶银的古槌长约四尺,入手沉重。在这一瞬间,洛城中闲逸荣华的日子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飞逝,了无痕迹,他仿佛回到了北境边关的会战原野之上,金鼓鸣响,千军万马,长风萧萧。
洛凭渊独自朝长宁宫掠去,他已顾不得宫禁,施展轻功径直穿过层层殿宇,沿路值守的护卫但觉眼前发花,来不及辨认宁王的身影就已被抛在后面。他衣袂猎猎带风,无心去管身后几声呼喊喝斥,转眼间已到了空旷的长宁宫外。
宫门前,丹阳公主仍在与太子僵持,内侍早已被打发得远远的,见此情景更加不敢靠近。洛文箫却有些焦躁,一件外衣倒济不了什么事,但洛雪凝耽着不离开,他便进退两难。原本打定了主意,先旁观静王毒发,一旦有风吹草动,譬如皇帝改变心意,就不动声色地补上一掌,将这个平生第一劲敌的生机彻底截断,解药也救不回来。天宜帝自身心中有鬼,纵然事后怀疑也不敢追查。况且,宁王马上会病得去掉半条命,洛城中势力云集,还得靠自己出面收拾残局。
洛湮华没有任何动静声息,但稍一打量就能察觉他的状况正在恶化,洛文箫看到他唇边渗出血迹,应该是将嘴唇咬破了。然而洛雪凝一边争论,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将静王牢牢护在身后,不让自己靠近,显是十分警戒。
似这般耗下去,容妃用不了多久就要派人来找公主,宫中四处惊动,很可能生出变数。而倘若亲自出手将她制住,在所有人眼中,脸皮又撕得过分,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怀疑。
犹豫间,风中忽而有短促的呼喝传来,听声音竟已相距不远。他猛然从椅中站起,初升的月色下,一道人影疾迅掩至,转眼已到面前。
待看清对方面目时,洛文箫的斥问顿时卡在了半途,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旁洛雪凝却不禁大喜:“五皇兄,快来,大皇兄病了!”她本就紧张忧急,此时略松了口气,竟带了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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