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意无形,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洛凭渊手按剑柄,默念师门口诀,才将自己本能攀升对抗的气息压下去,眼前或许是自下山以来所遇到的最强对手,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他收敛心神,朗声道:“有僭了!”
濯月亭邻水,三分之一悬于湖面,青黛湖水倒映着苔痕斑驳的巨石,以及上方两名剑客的身影,俱是卓拔挺秀、英风飒飒,凭栏望去,洛湮华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飘动的衣袂,脸上冷傲或淡定的神情。
江晚璃这时从文鸢手中接过一具瑶琴,置于茶桌上。她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竭力想保持平静,调弦的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晚璃,”洛湮华知道表妹多日来已支撑到极限,轻轻按一下她的手腕,“不要怕,我们且再等上一等。”
顾笛见到这个架势,心里猛地一惊,比剑之际为何要弹琴,莫非宗主打算利用江姑娘牵制自家庄主的心神,从而帮助宁王占到上风?高手对战,岂容毫厘之失,这要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明白,洛湮华已徐徐说道,剑为兵中君子,今日两位剑门翘楚决战于剑池碧水之上,此情此景,值得一曲轻音。晚璃是琅環中人,由她来弹奏,有些不大合适。”他说着望望四周,神态随意,“瑾公子身携玉笛,就请你为陆公子与慕令主吹奏一曲以畅心怀,不知可好?”
南宫瑾一直站在亭中不起眼的边角位置,闻言大感意外,伸手握住了佩在腰间的玉笛。他近段时间都扑在音律上,因此参加试剑大会也习惯性地将笛子带在身边。静王提出奏曲不算突兀,只是每逢重要场合,南宫家一向都是长公子南宫琛出面,旁人也很少会主动想到他。此刻众目睽睽,所有目光一齐集中过来,让性格腼腆的二公子颇有些不适应,不由迟疑地看向兄长,单论技艺,也该是哥哥更胜一筹才对。
“阿瑾心地澄明,笛音清雅,是极好的人选。”洛湮华含笑说道,“石台那边即将开始,就莫要推辞了。”
南宫瑾数日来目睹慕少卿的冥顽不灵,对乐音治疗渐失信心,但目下已是最后关头,既然静王仍要坚持,他自然不会怠慢。想来纵使起不到多少作用,至少没有坏处,但求尽力而已。他当下点头应允,走到凭栏处站定,取出白玉笛。
“就吹云台普安咒吧。”洛湮华轻声说道,“有劳阿瑾,拜托了。”
南宫瑾怔了一下,他对这支曲名并不陌生,十余日前在怀壁庄与一众朋友廊下夜谈,洛凭渊曾经提到过,说虽是有静心安神之效的名曲,但皇兄不太喜欢,其中缘由令他印象深刻。如今静王为什么独独指定要云台普安咒呢?这档口不及细想,曲子倒是会的,他点点头,将横笛凑近了口边。
濯月亭内外群雄见此情景,爱看热闹的认为精彩度锦上添花,凑趣喝彩;老成持重的觉得好生比剑就是,增添音韵,徒然华而不实;少数懂得审时度势的想到现在对琅環凶险万分,绝不是讲求风雅的时候,不免琢磨其中有无深意,莫非江华传授陆渊的剑法暗藏玄机,一旦配合乐曲就会威力倍增?
顾笛口唇微动,寻思着是否该提出反对,他担心里面藏有圈套,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南宫家与万剑山庄是世交,相比宗主的从容闲适,如果自己这边连二公子吹一曲笛音助兴都要千防万防,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踌躇间,有人从旁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顾笛回头,身边赫然是几天来一直与自己玩捉迷藏的弟弟。
“做什么!”顾笛皱眉,没好气道。顾筝总是挑着时机冒头,让他没法当场算账,着实恼人得紧。
“哥哥,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么,主上是不会害庄主的。”顾筝压低声音道,“所以不要担心,咱们且一起观战。”
顾堂主看着一脸恳切的弟弟,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明澈悠扬的乐音自白玉笛中飞出,飘荡于湖水上、细雨中时,正是洛凭渊说声“有僭了”,双方同时拔剑的一刻。湖上剑气陡涨,将方圆数丈的小小石台笼罩其中。天空阴郁,所有色彩仿佛都为刹那暴涨的炫目剑光所掩,被映衬得暗淡无华。
“少卿依然喜欢先声夺人,一上来就用快剑。”洛湮华注目湖中,他的眼力仍在,看出短短数息,慕少卿已连出十八剑,迅若疾风,速度之快不逊于聂寂峦。
如此以快为旨,招式不重变化,讲求平简稳狠,往往比繁复的招数更令人难以招架。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洛凭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不堪风浪翻覆沉默。然而他手中一口长剑守得针插不进,任凭洪水滔天,看似载浮载沉,实则并无退让。
“陆少侠年不过弱冠,能做到守紧门户,不轻率冒进,确有过人之处。”一旁余妙方也评道。换做其他年轻剑客,正值血气方刚,遭遇对手连番急攻,必然忍不住要以快对快,抢回主动,破绽也由此而生。
石台上,慕少卿见洛凭渊守多攻少,章法纹丝不乱,已知是有意在消磨自己的锐气。他心下暗忖,名门弟子如寒山门下,且不论能为如何,确是法度严谨,教人不能等闲视之。面上却冷笑一声:“陆少侠怎地学起了乌龟,寒山绝学难道就是这般呆板无趣?你的云霞剑法呢?慕某可还等着领教江华的高招!”
他口中扬声说话,手上仍是一剑快似一剑,不见丝毫放松,最后一字出口,一轮急攻恰到尾声,剑锋堪堪擦过洛凭渊耳际,蘧然转折,于空中划出一道斜削而下的长弧,有若行云流水,异常潇洒曼妙。
短短片刻,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引得湖畔一片彩声,又有人道:“快看,是惊鸿照影剑法。”
洛凭渊脸侧肌肤还隐隐残留着剑刃贴近时的寒意,心中更增几分谨慎,慕少卿名不虚传,剑法已到了运用由心、收发自如的境地,适才快剑锋锐将近,招式瞬息变换,衔接得顺畅如水,几近无痕。
容飞笙曾经说起,三年前上一度试剑大会,令慕少卿一夕成名的正是惊鸿照影剑法,衡阳雁去、万里层云、雁过留声、鸿爪雪泥,六十四招精妙绝伦,可惜凭着过往切磋时的记忆加以演示,纵能形似,却不得其神。此刻由正主一一使出,可谓形神兼备,神完气足。洛凭渊接了数招,但觉有些吃力,对方剑势如虹如电,仿佛心随意动,每每后发先至,虚虚实实间将自己的出招尽数封住,倒与云霞剑法有几分相似,于是也改变剑路,先是还了一招秋水长天,继而风起云动、流云舒卷,二十八式源源而出,倒也旗鼓相当。
他记着洛湮华的嘱咐:“一定要沉住气,最好拆到一百五十招开外,引得少卿全力施为,我给你的几招方能用得上。”
剑池之侧,如果说有谁不曾全神观战,大概只有专注吹笛的南宫瑾,为了不受比剑场景影响,二公子甚至闭上了眼睛。云台普安咒乃佛教名曲,此时已渐入佳境,悠扬笛音穿过透明雨幕,飘荡徜徉于湖水上空,青山落瀑之间,空灵洞彻,宛如来自九天云端的仙音,平和安宁,又似带着难言的悲悯。
惊鸿照影剑法与云霞剑法施展开来,俱是姿态美妙、挥洒出尘,加之湖上二人人品俊雅,一时间剑若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中衣袂飘飞,自湖畔望去,竟有种不似凡间的缥缈。群雄看得心动神移,起初还时有彩声,逐渐地,唯余屏息静观。
在一流剑客眼中,姿态再从容,双方的对决也是越来越紧凑凶险了,往往一招既出,后续诸般变化已为对方洞悉,全凭各自悟性应对拆解,稍有失误,便要险象环生。
飒然轻响,洛凭渊一片小小衣角如蝴蝶般飘落,他的剑锋也险险擦过慕少卿左肩,几乎划破衣料。同是飘逸洒脱的路数,云霞剑法气象清远,深得道家三味,慕少卿的惊鸿照影剑却带着说不出的孤寒高绝之意,仿若独登绝顶,暮雪千山,相形少了淡泊,多出三分凌厉。洛凭渊心里微感惭愧,两家剑法本应不分轩轾,自己却吃了小亏,看来造诣还是有所不及。他当下招式再变,转为师门嫡传的寒山朔玉剑法。三十六路朔玉剑中正端严,于寒山武学中的地位,大约等同于两仪剑法之于华山派,洛凭渊修习多年,所下的功夫远较云霞剑法扎实,不一时又将下风之势扳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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