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多人进了寺中正殿,你竟浑然不觉,现下再来禀告又有何用?不过斋戒几日,就出了血光祸事,你们是要朕下罪己诏不成?”他近年来已很少这般大怒,连同太子在内所有人都跪下了,一众宫女内侍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郑明义连额上的血迹都不敢擦拭,连连叩首:“臣守卫不力,疏于职守,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下旨重重责罚,臣方能心安。”
“儿臣亦有过错,前几天请了五皇弟小聚,当时便觉得他有些恍惚,却并未放在心上。”洛君平也叩首说道,“今日儿臣为了筹备也到过寺院周遭,却没发觉五弟是何时进入,又怎么会闯到正殿,请父皇降罪。”
“父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太子连忙相劝,自责道,“儿臣见凭渊近日初习政务,诸事繁忙,担心会扰了他,没有时常关心,万万没想到他会出事,此乃儿臣未能善尽兄长之责。”
天宜帝摆手止住他们说下去。此事倒不能全怪郑明义,以宁王的武功,要潜入寺中并非难事,但是洛凭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脸色转为阴沉,沉吟不语。往皇觉寺参拜早已明发诏谕,本是一件人人瞩目的盛事,如今若是传出正殿染血,五皇子狂乱杀人,定会被看做不祥之兆,甚至上天降祸,却教他这天子何以自处?
“五皇子现在何处?”他沉声问道。
数日前宁王还进宫问安,并无丝毫错乱之象,但无论人是不是洛凭渊杀的,未经请旨擅入皇寺却是不争的事实,大异于素日的稳重端方。
“儿臣不敢擅专,已将他带回宫中,暂时安置在东偏殿候旨。”洛君平回答,顿了顿又小心道:“只是适才进来时看他犹未醒转,儿臣想求个情,看在五弟受了伤的份上,求父皇暂且不要让他到宗辅司,还是先延医诊治才好。”
郑明义伏在地上,闻言心中就是一颤,皇室宗亲犯了重大过失不会送去刑部或大理寺,而是交给宗辅司,这已经是仅次于廷狱的重地。单凭一个僧人的说辞,就要将尚在昏迷的宁王关到那里么?
“你的过失亦是不轻,还想为旁人求情。”天宜帝冷冷扫了安王一眼,“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十多条性命放在那里,倘若真是五皇子下的手,纵然他当真是中了邪,诚毅侯府又岂肯善罢甘休,朝廷内外许多人看着,要朕如何回护?”
“父皇,”洛文箫本已站起身,此时复又跪下,“五皇弟年轻气盛,又咋然被委以重任,难免压力过重,以至行差踏错,他必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孤身擅入的。而且,儿臣心中不解,凭渊平日好端端地,何以到了那大雄宝殿中就突然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寒山派是道家名门,他又怎会身带邪煞之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求父皇详查。五皇弟如此悟性能为,还有大好前途,儿臣实在看不得他平白折损啊!”
一番话说得情词恳切,到最后已略带哽咽,闻者无不动容。然而以天宜帝的性情,越是有人出言开脱,他就想得越多,而且对恃武乱禁乃至独行擅专都极是厌恶,故此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安王也不能落在后面,跟着跪下:“儿臣亦有耳闻。前天晚上靖羽卫曾奉命出动,在九城查访一夜,想来凭渊定是有要紧的事,或许擅入皇觉寺也是另有隐情,才会一时犯了糊涂,恳请父皇宽恕。”实际上,靖羽卫搜索一夜不假,但只是在棋盘街、关帝庙几处,被他如是一说,倒似搅得京畿不宁一般。
天宜帝面沉似水,眉梢略略扬起,这是他动了真怒的征兆。在内城擅自调军乃是他的大忌。将靖羽卫授与宁王统领,本是信任他端谨持重,却不料几日功夫,洛凭渊竟然一连搅出这许多事端。他心里怒火炽盛,其中还带着几许失望,气得两边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郑明义眼见势头不对,两个皇子看似求情,实则将皇帝的火撩拨得越来越大,倒似宁王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一般。如此下去,天宜帝即便不气坏了身体,也难保不会做出日后悔之晚矣的决定,作为在场的臣子不能不劝解。
他吸了口气,仗着自己到底是早年随驾的老臣,说道:“陛下,宁王殿下素来稳重,从未恃武骄人。如今情形不明,单凭一个僧人之言,未可尽信,说不定是五殿下在寺中遇到了贼匪,力战受伤。不若先等他醒来,自然会说明原委。”
天宜帝瞪了他一眼,武英将军为人中耿,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一座皇觉寺,诚毅侯府的人能进,宁王能进,保不准别人也能进去,总需给洛凭渊说话的机会,查明实情才好处置。
他心烦地挥了挥手:“将五皇子送去绯云亭,让他今夜就在那边安歇,再多召几个御医来诊治用药。郑明义派人封锁皇觉寺,严禁消息外泄。”
吴庸在一旁也早已一身冷汗,他这时才得隙,附耳对皇帝禀道:“陛下,方才小的进来时,看到沈副统领递了牌子,正在外面请见。”
以天宜帝此时的心绪,一句“让他回去”几乎顺口而出,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吴庸既然替沈翎通传,那么靖羽卫可能是有下情禀报。
“宣他进来吧,正好朕有话要问。”他沉着脸说道,又对殿中三人道:“郑明义守卫不力,官降一级,罚俸半年,暂领原职以观后效。”
又对安王道:“三皇子亦有过失,罚三个月禄米,限三日内写一篇悔过书,朕要细看。你与太子为五皇子求情,心中顾念手足,朕听了还算宽慰。都退下罢。”
三人谢了恩出来,太子与安王都在琢磨天宜帝最后几句话的含意,迎面正碰上被内侍引着进殿的沈翎。
快要走出宫门时,安王才皱眉道:“那姓沈的怎么来得这么快,他是从哪里得了讯?”
“来得再快,终究是晚了。”太子笑了笑,他心里对今日的情况并不非常满意。姚芊儿死了,这与他收到的消息不符,动手的死士已撤离洛城暂避风头,他只有再差人去问,今天是来不及了;更令他吃惊的是,纳兰玉居然死在洛凭渊剑下。为了证明宁王发疯杀人而安排的两个人证都落了空,只能勉强由寺中纳兰玉收服的僧人顶上,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眼下,他最挂心的是洛凭渊醒来后,会处于何种状态。他不确定梵音术的效果,倘若纳兰玉成功控制了宁王的神智,自身就不可能被杀。但是洛凭渊似乎伤得也不轻,想来应不至全然无功。
洛君平则琢磨着,绯云亭位于前殿与后宫中间,位置略显偏僻,但天宜帝到了冬天有时会去午歇,因而还比较舒适。将洛凭渊暂时关在那里,能看出天宜帝再是震怒,对宁王还是护着的。
两人满腹心事地又走了一段,洛文箫先问道:“诚毅侯小姐既然身亡,那封信物你可放妥当了?”
“二皇兄尽管放心,”安王道,“我让人乘乱办好了,没人注意到。只是说起来,原也算不得大事,父皇见了未必放在心上。”
“事已至此,这般已是上策。”太子道,“父皇这些年是越发重规矩了,他看中的是五皇弟稳重,待到见他持身不正,行止无当,怎能不扫了兴致,自然也就会忍心给他个教训了。”
“就如对我一般。”洛君平笑道,随即觉得有些失口,没再说下去。
洛文箫也没有接话。以天宜帝的性格,如果洛凭渊不能洗脱中邪杀人的罪名,必定大失圣心,至少会被褫夺了统领靖羽卫的职权,软禁个一两年。目前到这个程度就够了,他真正的目标还是静王。
他事先已经反复推演过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虽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但洛凭渊的确已落入了圈套,他相信己方的赢面占到了九成以上,剩下的一成是静王的反应。无论如何,皇觉寺中有人指证,了因死在纯鈞剑下,人证物证俱在,而当时在场能证明宁王无辜的人,全都死了,没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破解之法,即使静王也做不到。况且,洛湮华自身还在嫌疑之地。
天宜帝毕竟是帝王,皇觉寺出了大事,这口恶气总要发在某个人身上,只要洛湮华卷进来了,就注定凶多吉少。后天,可是八月十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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