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有奚大夫在,我就放心了。”静王道,“元甫不是热衷功名之人,只是读书人十年寒窗,平生抱负都要靠三年一度的科考,如今突然功亏一篑,也难怪他心里过不去。”
洛凭渊看着静王和奚谷主各自无奈地将事情定下来,有一点好笑,又对奚茗画充满了感激。皇兄派了秦霜同去,显然也是觉得病因蹊跷,要将原委查清楚。想到陈元甫,他心中不觉惋惜,毕竟会试就是学子最重要的战场,得到梦仙谷主的帮助已是不幸中的幸事,但即使能硬撑入闱,状态也必定大受影响。
奚茗画虽然说得勉为其难,但治病如救火,他当即收拾了一下,就由秦霜陪着匆匆去了。
吃过晚饭,静王本想让宁王回到含笑斋歇息,毕竟已陪了一个白天。却见洛凭渊拿了一卷唐诗坐到床前,开始慢悠悠地时读时背。
他不免有些莞尔,洛凭渊该是怕自己惦念陈元甫的病情,故此想用念诗来分神静心。这个法子的确颇有效果,油灯微黄的光晕映着房中整洁的陈设,平添了温暖,也映着皇弟神情专注的脸庞。
一首首读下去,不知何时,静王发觉自己渐渐听得入神。洛凭渊的声音清朗而略带抑扬,读起诗仙的名句时尤为好听。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凭渊,”他说道:“你一直在念青莲居士的诗作,可是特别偏爱?”
洛凭渊自己也没察觉,他想了想才道:“我是觉得这些诗句与皇兄气运相通,你应该会喜欢,所以就不知不觉读出来了。”
“听了喜爱是真的,一代诗仙,我等凡俗谁不仰慕,岂敢称气运相通。”静王笑道。据传李白年轻时的风采的确宛若谪仙,一身锦绣轻舟出蜀,夺尽了世间风流,虽是历经坎坷,但再最困顿彷徨之时,所作诗句仍让人觉得仿佛来自天上。
在洛湮华想来,那种游历天下,纵情山水的意气酣畅距离自己何其遥远,不禁很想叹气。听着弟弟念诗,时而谈说几句,他睡意渐浓,朦胧中也不知洛凭渊是何时停下的。
梦仙谷主快到天明时才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待到马车驶进府中停稳,他指挥着几名下属从车里推下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命人先找间空房关起来。
洛凭渊昨夜待静王睡沉后回到了含笑斋,他闻听动静从房里出来,正瞧见这一幕。
“谷主辛苦。”他迎上去道,“鹤龄兄情形怎样,奚大夫到我书房坐坐可好?”匆匆一瞥,那人长相倒还斯文,只是满脸慌张,眼珠不住转动。
“陈元甫已经去贡院应考了,非要带病下场,我也懒得拦阻。”奚茗画淡淡道,“我等想得不错,他是被人下了药,所幸不算严重。”
他带着秦霜朝含笑斋走去,又道:“五殿下如今学会截胡了,这个时辰江宗主还没醒,先同你说说罢。”
洛凭渊放下了一半心,跟在后面:“奚大夫莫非已经查明了是谁暗中加害?”看样子,多半就是方才那人了。
“他们寄住在人家家里,还能有谁?”果然奚茗画道,看了他一眼,“我忙着解毒,没有功夫多问,只能将那姓孙的塾师带回来再说。”
陈元甫被下了一种掺了巴豆的药剂,药性颇为猛烈,严重时甚至会致命。他常喝浓酽的观音茶,没防备茶叶被人偷换,就这样着了道。所幸下手的人是个外行,又生怕他喝出不对,是以药量尚轻。
奚茗画带着些解毒药物,到了以后又对症开方,让人连夜去抓,待到临动身去赴考时,陈元甫还是发着烧,但腹泻大致止住,精神也有所好转。
“药汤不好往考场里带,只能临行前让他又喝了一服,随身在带些药丸应急,接着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奚茗画道。
“那孙塾师为何要做这种事?”洛凭渊道,“单单只对鹤龄兄一个人下手,总不会是有私怨?”
“姓孙的行径被识破以后抵赖不了,但问他为什么,他就神情闪烁不说实话。”秦霜道,“我要深问,他就哭着朝繁昔他们求救讨饶,不好当面逼得太甚。现下已然送过考,慢慢细问不迟。”
“五殿下,此事江宗主必定会过问。你们也不必瞒着他,只是尽量问清楚再说,让他少费些思量。”奚茗画嘱咐道,忙了一夜,他神态略有些疲倦,“我去睡一觉,其余的事,你们自个商量着办。”
送走了梦仙谷主,洛凭渊便道:“走吧,小霜,我们一道去问口供。”
秦霜默默看他一眼,不知从何时起,宁王对着满府暗卫,用得都是静王起的称呼,全然无视自己大他七岁的现实。他抗议过一次,宁王的回答十分淡定:“你们主上是我皇兄。”于是陈元甫是鹤龄兄,封景仪也是封师兄,只有自己被叫做小霜。
“五殿下,你不必去,”他说道,“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办就好,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出实情。”
“你来问,我不插口,只是想看看玄霜盘问口供的方法。”洛凭渊笑了笑,慢慢说道,“过得几日,等皇兄身体好些,我想亲自审问一个人。”
事实是,如果洛凭渊想通过旁观秦霜审问来增进逼供这项技能的话,今次的机会实在不算理想。孙塾师是个落地秀才,不谙武功也无甚风骨,单是被人撞破下药,又带到王府,已经吓得真魂出窍。秦霜盘问了半个时辰,连逼供的手段都没用上,已经将他所知问了个彻底。
孙塾师是洛城人士,中了秀才之后连考了三次乡试都未取中,于是绝了进学的念头,靠着家中尚有些祖产房屋,办了一家私塾,并且又为来京的文人学子供应宿膳,既博得声名,又能以此为生。
起初长住在他家中的是赵缅和两名相熟的学子,今年是大考之年,又住进了陈元甫等几个人,时常一道谈论文章。一干人等多有才名,尤推陈赵二人为首,曾有人在文会上感叹过,学不过陈鹤龄,才难及赵繁昔。
孙塾师为此颇为自喜,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还能转化为实际的利益。
从大约一月前起,由于考期临近,众人都谢绝了外客应酬,专心闭门读书,相互之间仍经常作文切磋。就在此时,有人找到了孙塾师,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穿着儒衫,两撇山羊胡,看气派很像哪一家的清客幕僚。在孙塾师常去的一家酒肆里,那人隔着桌子推过来八十两纹银和一个纸卷,里面只写着一行字: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乃是出自“中庸”。
孙塾师看着八十两雪花银锭,连手都有些哆嗦,他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四五十两。来人只是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交代他说,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办一次小小的文会,让住在家中的举子们以这句话为题,各作一篇策论,而后,设法将作下的文章抄录一份送出来,便可再得一百二十两银子。当然,所有一切必须绝对保密,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孙塾师并不理解为何有人要花如此大的价钱买几篇策论,但他拿着那八十两银子,无论如何不想撒手退回去,几乎是立即应承下来。他费了些心思,将事情办成了,只除了赵缅当天临时有事未曾参加,其余人的策论都弄到了手。令他欢喜的是,金主没有因此克扣银子,他仍然拿到了整整一百二十两。
而后在距离秋闱还有三天的时候,那个神秘的买文人又找上了他,还带了一个人同来,对方二十多岁,穿着打扮像哪家有钱公子的随从,说话很有些趾高气扬。这一次山羊胡子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就离开了,跟着,同样是隔了一张桌子,那随从推过来的竟然是一百五十两银票。加上事成后再给同样数目,三百两,买陈元甫不能下场应试。
天色已然大亮,秦霜命人将满脸涕泪、瘫成一团软泥的孙塾师拖下去继续关着,与宁王对视了一眼:“殿下觉得,此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是指定了题目要买文,接着又花费重金不让陈兄应考,”洛凭渊思忖道,“看来,问题就出在那道策论题上,难道说……那是今科的考题?”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眉间顿时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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