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更邪恶的声音说:没有你,静王殿下也能自救,而且若是他不在了,就没人带领琅環向鼎剑侯府讨还公道,岂不是很好么?这是为了整个家族,还有你与公主的未来。
诸般念头难以抑制地浮现,如同魑魅的蛊惑,无孔不入,令他内心翻腾动荡,冷汗淋漓。可他还有良知,他曾怀抱信念奔赴北境,与琅環将士胼手拒敌,交托性命,曾经感受过澎湃的热血在胸中涌动。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林辰突然明白,叔父与父亲必定受到过同样的诱惑,他们都选择了富贵荣华。而现在,当第一场微寒的春雨叩着窗棂,属于他的考验已然降临。上天在问,轮到你了,你要如何抉择?
在北境,他得知了叔父对琅環犯下的罪孽;回到洛城,静王收留了自己,让奚茗画为他医好残疾,亏欠一辈子也就够了,他却已经欠了两倍,如果再加上这一回,会不会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
是的,他爱雪凝,为了与她在一起甘愿付出一切。雪凝可以不在意自己瘸腿,愿意一同承担上一代的恩怨过失,可所有这些的前提在于,他林辰至少还配得上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选择了父辈的旧路,他余下的或许只有一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再也配不上那个盛满忧伤情意的荷包,再也回不到满怀憧憬许下誓言的时光里。丹阳公主洛雪凝许配给任何一名禹周才俊,都远远胜过被泯灭良知的人误了终身。
母亲带着从人侍女惶然退了出去,林辰只觉全身发冷,如同将要耗尽一生的气力,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煞白,一把抓住了洛凭渊的手:“凭渊,快去宫里,静王殿下有危险!”
第九十七章 旦夕之危
芷汀宫里,无论陈设还是气氛都一如平日,淡雅自然,自莲妃以下,虽然都因为皇帝阴郁的神情有些惊异,但并未因此乱了步调。
天宜帝被服侍着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常服,就有宫女送上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手巾,再喝过莲妃亲手沏上的冰糖金银花茶,感到一股清凉之意直透肺腑,气得发青的脸色才渐渐回转过来。
“还没到晚膳时分,陛下先喝一碗参茸乳鸽汤可好?”莲妃柔声说道,“方才专为陛下煨的,本想着让人送去前宫,陛下就来了。外面天寒,正好暖暖身体。”
天宜帝接过她手中小巧的盖盅,只见汤汁金黄,浓香扑鼻,待到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参汤鲜美无比。他慢慢吁了口气,觉得总算放松了一些。
“爱妃有心了。”他淡淡说道,“不问问朕为何这般不快?”
“陛下身系江山社稷,想来是国事烦扰。”莲妃唇边有清淡的笑意,令人看了觉得舒服,“臣妾一介女子,即使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唯有尽量让陛下休息得安适些。”
“爱妃做得很好,”天宜帝叹息一声,随着怒意散去,心中代之而起的是一阵苍凉。他很少有这种感触,或许是因为今日勾起的往事太多,洛湮华的话语如同无形无色的剑锋,每一句都直指内心深处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处,令人无从回避,“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识大体、懂本分,又知道为朕着想,世上的烦心事就少得多了。”
莲妃垂下眼帘,在皇帝的御驾到来前,吴庸已经先行遣了人报讯,希望她尽量安抚皇帝的情绪。御书房中发生的冲突虽不能明说,但只言片语间也明白出了什么事。
“陛下谬赞,愧不敢当,臣妾自感是个怯懦的人。”她轻声说道,并不在意皇帝带些诧异的目光,“从入宫以来,臣妾就过着谨小慎微、独善其身的日子,生怕做多错多,或者不慎卷入纷争,最终被陛下厌弃。这些年得蒙天恩安然度日,却未能为陛下分忧多少。然而这世间的辛劳困苦总需有人来担当,倘若容妃妹妹,或者朝中的肱股大臣们也如臣妾一般退怯,陛下的负担定然会沉重许多。”
说着,她淡淡一笑,神色恬然:“臣妾不懂政事,也不知该如何为陛下宽解,不过想来,朝中大人们应是诚惶诚恐、全心全意地在为陛下办事,或许也像臣妾一样,常常担心会不慎犯错,失去陛下的看重。人非草木,还望陛下看在君臣情分上,纵然臣下犯了过失,也莫要往心里去才好。”
天宜帝慢慢品着参汤,神情不置可否,耳畔委婉的劝解令他心理熨贴不少,进而生出感慨。莲妃与李平澜都是从不轻易开口的人,他没有想到,一无所知的后妃与深悉内情的大内统领会是同样反应,或婉转或含蓄:为陛下办事本就责任重大,举步维艰,如果连陛下都不肯给予信任,谁还敢为您担当与分忧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舒服,再是亲厚也不可能了解天子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性情淡泊的莲妃怎会知道权之一字的销魂蚀骨,永远会有臣子前赴后继地争着承担重任,他们渴望得到圣心是为了自身的功名利禄。他从不认为自己疑虑多想有何不妥,连少时结发相伴的琅環皇后都选择欺骗背弃,嫡长子都可以是假的,他人口中信誓旦旦的忠诚不过是过眼云烟,听听就算,唯有权力的制衡不会骗人。况且这一次,洛湮华并不是旁人,明证在手,无论提防、处罚甚至赐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到了此时,想到任由静王毒发无救,他的确感到有些骑虎难下又难以为继。份属君臣父子,即使彼此都明了早已没有父子情分可言,但在所有人眼中,这层名分仍然存在。而作为君臣,他不得不承认,静王确然做得尽心尽力,从应承接下责任时起,自己几乎再没为江湖门派以及外夷的武力进犯烦心过,随着战事取胜,对付辽金越来越是得心应手,俨然全盘皆活。
距离碧海澄心发作不过半个时辰,坐视不管的话,未来局面难料,难不成要将一盘活棋重新下死?
怒气发到现在,连连受挫,多少有些气馁,连皇帝自己心底也隐约犯起嘀咕:洛湮华追求封爵富贵都没有意义,他的种种付出并不是为了自身,否则与其现在谋取解药,撕毁约定,当初何必要喝那杯酒?
说起来,静王的确是那种痴心不改的性格,遇到大事反而不懂得低头,徒有才华,每每躲不过眼前亏。就如今遭,身在嫌疑之地本应无限惶恐,他却一味倔强高傲,不肯祈求一句,平静的神情中隐隐透出绝然。或许因为这样,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才更加令人怒不可遏,扎心得甚至不愿再度想起。
莲妃看到皇帝面色复杂,一径出神,便不再多言打扰,只让宫女撤走盖盅,又亲自端来两小碟新做的点心。宫室内安静宁和,只有女子走动间轻盈的脚步声,衣裙窸窣摩擦,偶尔还传来环佩碰撞的清脆声响。莲妃身上的佩饰向来简约,如果换了容妃或者韩贵妃,走路时钗环摇曳,甚至能响成叮咚一片,如同流动的乐曲。
想起韩贵妃,静王适才的言语就回到脑海:这些年来朝野不和,从中得到最大好处的是谁?为什么抓到关绫,父皇就认定是儿臣指使,甚至无需彻查?
吴庸看到气氛缓和了一些,大着胆子上前:“陛下,丹阳公主在外面求见,想进来问安。”
“朕要安静一会儿,让她回去吧!”天宜帝的眉头本来就皱着,这时愈发不耐,“谁知道是关心朕,还是来求人情的。”
“是,小的这就去回。”吴庸连忙说道,“公主殿下实是担心陛下,才急着赶过来的。”
“依朕看来,只怕未必。大皇子给了你们这干人什么好处,一个两个地赶着求情?”天宜帝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且对她说,不管比武是何结果,将来为她赐婚的还是朕,可不是静王殿下。”
吴庸诺诺应声,心里只是发愁,听皇帝的语气,杀机最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天色已经擦黑了,大皇子跪在那里,万一支撑不住可怎么办?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将来闹得事态无法收拾,又要怪自己这些身边人没有尽到规劝之责。
“索性和你等说清楚,大皇子不是不肯服气么?朕也不会冤了他,此事必然彻查到底再行论罪,这点时日还等得起。”天宜帝见他愁眉苦脸地低头告退,又是一阵火起,冷冷说道,“今日罚跪,是因为洛湮华出言不逊,傲慢无礼,朕偏要管教这性子,让他生受两个时辰,免得下次还不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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