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泽路过道上时,便见道上不只有华贵的马车来回,还有衣衫褴褛的贫民牧民,牵老扶小,背着背篓,提着小木桶做的油葫,前来礼佛。
这条路周围还有另外一条岔路,听说是通向皇帝祭天的圜丘。
萧君泽到山顶时,山风吹拂,他感觉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芝麻香油味。
听说这石窟中的大佛都是按北魏皇帝的面貌雕刻的,他漫步窟外,只是远远观望,并不参拜。
大佛鼻梁高挺,身着彩绘,以琉璃饰眼眸,黑石作发,远远看去,气度恢弘,是当今世上最高的佛像,就是衣服还做的印度佛像特有的单臂袈裟,有着明显的异域风情。
不过,他知道,当孝文帝汉化后迁都后,如今正在举全国之力建造的洛阳石窟,就是另外的样子,那里佛像都会穿上汉家衣装,面目轮廓也开始柔和,敛目低垂的慈悲模样会成为主流。
嗯……一想到那个刚刚开始兴建的洛阳石窟,萧君泽便有些可惜,虽然那里也是后世文化名胜,可是如今,他可是用的北魏的财政收入,他以后肯定是要用北魏国库的,四舍五入,就是花他的钱啊!
“说不定那洛阳之事,便要被我叫停了,”萧君泽凝视着远方那主位的坐佛,轻叹道,“但也不必担心,等生产力提高了,咱家必不会缺这些奇观。”
他感慨一番后,准备再去那云岗寺看看,看完之后,就准备回家。
可还未到地头,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惊。
魏知善未做道人打扮,而是一袭女装,随意挽了一个妇人发髻,细麻短衣,绑脚束裤,颇有几分清秀宜家之姿,正在寺前分发香油。
而她面前,正有十几个庶民正背着背篓,一脸谨慎小心,将手里背篓倒在魏知善面前,将其中草药一株一株摆在案前。
魏知善检查了那枯萎的花朵,挥了挥手,让一边的助手给他分发香油。
萧君泽看得有趣,便也不急着逛寺庙,而是看着这些面目惶恐的庶民,拿到香油之后,一脸虔诚地去往旁边的寺中,不一会,便空手而出,神态间,都是少有的轻松欣喜,仿佛放下心中大石。
魏知善也看小公子过来,打了个招呼,也不起身,继续检查药材,分发香油。
过了快一大半个时辰,终于,那些庶民换完了药草,魏知善也有了空闲,招呼她的小公子。
“公子看,这些都是羊踯躅,麻药的主药,”魏知善微笑着抓了一把,递到小公子面前晃了晃,又放回药蒌里,“就是这药份量得掐着准些,我毒死了四五个病人,这才勉强把份量摸准。”
萧君泽顿时头疼:“阿善,你这轻看人命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魏知善摇头:“毒死的人,都是快死的,给我试验时,我可付过钱了,他们也是同意的。”
说到这,她调侃道:“再说了,小公子,您做的大事不少了,说这话,是怎么做到理直气壮的?”
萧君泽无奈道:“这是佛前,你还是要小心些,莫要口无遮拦。”
“我信的是南岳夫人,”魏知善好笑道,“当年因崔浩助太武帝灭佛的事,佛道两家可不是一团和气。”
萧君泽指着那人来人往的佛窟:“所以,在南北,都是佛门大兴,反而是你道门……啧。”
魏知善站起身,走到萧君泽身前,和他一起凝视着这佛门兴盛,叹息道:“这没办法,当年北方教首称‘三张(张道陵、张衡、张鲁)’为伪法,不再以各地贫苦教众为基,而是献道于太武帝,便注定了难以争得大势。”
“这也是无奈之举,”萧君泽微笑道,“道门常叛,你们纠集贫苦教众,动不动就来‘苍天以死、黄天当立’,烧官府,杀官吏,分财产给百姓,这等事情哪个皇帝不怕啊?”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面前信佛的众人:“你看,他们就很懂皇帝的意思,佛教让人顺从、忍耐、善良,积德积福,便能图个后报来世,多好?”
魏知善不屑道:“求来世者,不过是不敢改变,无有胆量之辈,我辈功德,当今生求得,要什么来世!”
“没有胆量,不敢改变,并不是过错,”萧君泽叹息道,“你眼界宽广,又有一技傍身,便是遇到挫折,也能受得,他们却没有这种条件,稍有坎坷,生活便无以为继。活着,不愿生活动荡,就已是他们最卑微的愿望。”
“这倒也是,如今连世家百官都不敢说能平安老死,也只能求个来生了,”魏知善微微一笑,“但这和我等无关,不是么?”
她心里有的,只是医术,其它人的生生死死,只要不碍着她,她就不会理会。
“当然有关系,”萧君泽转头看她,“你是南岳夫人的传人,想要光大道统,如今你我算是入了朝廷,难道你不想传下道统?”
魏知善目光一动,伸出自己那因为拿刀而长出茧子的双手:“我这一脉,想要寻找传人,可不容易。”
“所以,才更应该多寻些徒弟,”萧君泽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柔清澈,“只有广撒网,才能找到合心意的鱼儿,到你手中。这人体血脉,博大精深,你一人之力想要探究人体之奥,怕是白头也不可得。”
魏知善知道这是小公子准备忽悠人入坑了,但不得不说,这坑,还挺诱人,于是她大大方方地点头,道:“还请公子指点。”
“南岳夫人的生平,你必然熟悉。”
“自然,南岳夫人魏华存,本是两百年前,晋朝司徒魏舒之女,自幼一心向道,后被父母胁迫嫁人生子,一心行医传道,建立上清派,撰写修订了《黄庭经》,八十三岁时,与侍女麻姑一起,在礼斗坛白日飞升,成仙而去。”魏知善目光闪亮,按住胸口,“我便是魏夫人后辈,从小立志,要光大我上清派。”
“那不正好,”萧君泽温柔道,“你在这里收徒传道,为民行医,开设医馆,让教徒颂咏南岳夫人之名,医道并行,不但能光大本教,还能让世人皆知南岳夫人之名,将来行医之人,都可拜她,便得保佑……”
魏知善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顺过气来,看公子的目光充满了欣赏:“如此,我能助公子何事?”
萧君泽笑道:“当然是消息,你若能将医道之学馆,开遍天下,那这世上又有多少事,能逃过你的耳目?哪里有奇病,哪里有医方,都可以被你搜集而来……”
魏知善低下头,眉目间都是钦佩欢喜:“公子放心,小道必不让您失望。”
“既然这样,回头你写些教义经文,劝人向善之说,将来遇到病患,可传授几分。”萧君泽指点道。
魏知善微微皱眉:“这些物什,于医何益?”
萧君泽心中一动,问道:“阿善,你可知道‘心医’?”
“何谓心医?”
“阿善你看,”萧君泽指着那些贫苦饥寒,却还要去佛前捐油的庶民,“佛说,人有七苦,他们生活艰难,心中的困苦难以言说,心神受创,唯心药能医,这佛法,便是他们的心药。”
魏知善大受震撼:“心医、心药?”
“不错,他们困苦饥寒,在这乱世之中,也唯有佛能指引心之所向,如果连死后来生都不可期盼,那这人世,未免也太苦了,”萧君泽说着,自己也有些明悟,再看那些捐着香油的庶民时,便已经没有先前的刺眼,“他们只是,治病罢了。”
魏知善的眸光里却生出熊熊之火:“哼,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也是当过五斗米道祭酒之人,该怎么做,我都懂,必不会让这些信众,逃出手心。”
萧君泽又想了想,嘱咐道:“传道授业所需耗费不少,但你不必担心,这些钱,我会助你。只是你这信众广阔了,就不要再收贫苦之人所捐财物,告诉他们,读诵其名、观想其身、礼拜其像、赞叹其名,都是功德,一样有效果,都能得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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