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看他静坐了许久,知道他又在回忆从前。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平静道:“青蚨,你说这怀了身子,是不是就会多愁善感起来。”
青蚨也看了看窗外,在他身后回答道:“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您一直是将他们当成亲人啊。”
那时,陛下年纪还小,还在那个北魏宗王身边受气时,冯司徒的相助,给了陛下极大帮助,甚至于,没有冯司徒与孝文帝在北朝保护,以陛下那时的威望,根本不可能在北朝那么快的成长与发展。
所以,陛下是真的记挂他们,才会冒着风险,想去帮他们。
只是结局,有些惨烈了,惨烈到这些年来,陛下都从未回忆,也未细想。
因为,会痛。
……
萧君泽终于离开窗边。
他走到青蚨面前,清冷幽深的眸光凝视着他:“元勰会死。”
青蚨垂下头,不敢回答。
萧君泽也没有要他回他,他只是走到书案前,提起笔,下一瞬,却又在空中顿住,他凝视着纸上的墨点,幽幽道:“元恪一直忌惮贤名在外的元勰,加上有元宏遗诏说他可自取,所以,他最不想留下的人,便是元勰。相比之下,他那些弟弟,都只是一些小麻烦。”
青蚨更不能答。
“所以,元勰这些年深居简出,只在立后、南征时劝过元恪,但就算这样,宗王也是以他为首,这只会让元恪更忌惮他。”
“这次,元愉反叛,元恪一定会用这事牵扯到元勰,他就在这两个月,他必然会被鸩杀。”
青蚨终于小声道:“您说的,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萧君泽沉默,他知道这个记载,史书上说,元勰入宫前,与妻子诀别,牛车到了宫门,无论怎么鞭打,都不愿意入宫。
但最后,元勰还是还大喊着冤枉,我要见陛下的声音里,被灌下毒酒,尸体在天亮前用毯子裹着,送到他刚刚生下孩儿的妻子面前。
杀死元勰后,北魏最后能阻止元恪的人也没有了,整个朝局便开始向无法控制的方向下滑。
北魏在元恪和他的妻子手里衰败覆灭,但元家后来那几位被权臣拥立的傀儡皇帝,包括元勰的儿子元子攸,却都是人杰,哪怕在那等局面,也没有听天由命,而是死得轰轰烈烈。
这些他都知道。
他都知道,又如何呢?
元勰宁愿为自己责任而死,也不会愿意躲到南朝来苟活,就像冯诞不会接受他的“好意”,宁愿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斩断他的念想。
他们不是谁的傀儡,他们都有自我。
提笔许久,萧君泽终还是凝神下笔,写了一封信。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至于有没有用,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元勰,是他与北魏最后的联系,看在元勰的份上,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蛰伏着,没有更多的动作。
但若元勰真的走了,他便不会再客气,就像元宏死去后,雍州再也没有向洛阳上缴过一分税赋一样,元勰若是死了,他便要打通关中,北接草原,把家业做大了。
-
七日后。
彭城王府中,元勰一身便衣,正贴在妻子的腹上,听那胎儿在滚圆的腹中踢打。
李氏腹中胎儿已经足月,随时都会临盆。
元勰神色平静,但他的妻子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前两日,元勰的两个属下被高肇收买,指证元勰让自己舅舅勾结元愉,意图谋反,如今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但却赏赐了高肇,虽然朝廷上帮元勰说话的人多不胜数,但这些人的劝说,却只是让那位至尊更坚定了除去元勰的决心。
元勰也明白,自己时间,或许不长了。
但他已经决定,在陛下面前,以死相谏,如果陛下一定要用高肇来衡制自己,那自己若死了,高肇是否也会失去价值?
就在这时,李氏突然一声痛呼,却是将要临盆。
一时间,府上立刻动了起来,给李妃接生的是当年魏太医亲手教导的女医,经验十分富足,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元勰则开始焦虑地等待。
就在这时,宫中让人来宣他赴宴,元勰哪有心思,立刻便推拒了。
很快,接二连三,又来两波使者宣召,元勰已经明了,他看着床上还在生产的妻子,与她诀别后,乘车而去。
宴会上,元恪神色如常,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元愉叛乱的事情,元勰却是喝得极是艰难,他几次提起,却都被高肇岔开话题,一时心中郁积,只能不停地饮酒下腹。
他不懂,只是五年而已,原本繁华兴盛的朝廷,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庙宇如繁星般在北朝泛滥而去,朝中,那些在兄长面前恭敬尽责任的汉臣们,如今却与高肇刘腾这些奸臣谈笑风生,朝中宗王世家斗富之风盛行,甚至有人学起石崇,用毛料做了数十里的路幛。
曾经被打到臣服的柔然人又开始掠劫边境,高句丽开始与草原部族勾结,侵扰辽西,西边,吐谷浑开始与关中氐匈部族联合,几度扰边……
若是兄长在时,四方诸国,哪个不是臣服?
酒越喝越多,他却觉得越喝越清醒,宴会结束后,他被带到宫中别所歇息,才刚刚坐下,便有人带酒而来。
元勰正想要大喊欲见至尊,死而无憾,却见那送酒来的禁卫退开,在他身后,出现了他想见的帝王。
元恪一身常服,在元勰惊愕的眼神中,缓缓坐到主位。
烛光摇曳,映得他姿容秀美,甚至透出隐隐的佛性。
他拿出一张信纸,笑了笑,伸手,递给元勰。
第245章 旧日回忆
元勰展开单薄的信纸,那许久未见笔记,寥寥数语,恭敬地问起元恪安康,然后求北魏至尊放彭城王一命,同时提起,只要彭城王活着,便不主动对洛阳动刀兵。
他抬头看向元恪,对方的那淡薄的笑意带着一丝嘲讽与冷厉:“他还真是……一如既往,丝毫不将朕放在眼里。”
元勰苦笑着放下信纸,低声笑道:“我倒要谢过君泽,否则,今天这绝命酒我喝下去,也是见不到你啊。”
元恪心狠,但却也要脸面,肯定是不愿意亲自杀他的,但有了这封信的刺激,元恪终是压抑不住心中怒意,亲自来见他了。
“那朕贤明的皇叔,你又想说什么呢?”元恪拔弄着手中一串琉璃佛珠,幽深的眸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是想说皇后不应该是高家人,还是高肇是小人?”
元勰并不退缩:“难道不应是如此么?”
元恪心中有压抑不尽的怒火燃烧,森冷道:“应该如此,是如谁的此?朕贵为天子,却要事事受你阻挡,你是父皇称赞的贤臣,所以你说的,便对么?高肇所行之事,都是按朕的意思,你若有他半分懂事,你我之间,又何至于此?”
元勰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质问道:“陛下,难道您的心意,真的比这朝廷大局更重要么?”
元恪站起身:“谁才是大局?朕封谁为后,为的是朕的大局,高家是朕的刀,朝廷众臣,皆是朕的刀,不为朕所用时,若不毁弃,难道还要等着你们如元愉那样,背刺一刀么?”
元勰握紧了拳头,忍不住嘶声道:“陛下,英明神武如先帝,也是要向朝臣妥协,您少壮登朝,难道不应为了天下百姓,谨慎行事么?”
元恪看他的神情,反而笑了出来:“那萧昭泽呢?同样是帝王,他为何就可以恣意横行,南朝的臣子,哪个不是对他俯首听命,从不违背,甚至他前些日子,离开朝廷近一载,也是国泰民安,朕只是提及要如先皇那般巡游的青州,你等便如同天塌一般,甚至要的抬棺死谏?”
元勰感觉不可思议:“陛下,您怎么能和君泽比?”
这话太过诛心,以至于元恪的脸色瞬间青了下去。
元勰感觉无法理解:“君泽是什么人,他才华惊世,料事如神,更是独启一门的经学大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十岁之时,就能以一本‘气候论’震惊天下,治国理政更是信手拈来,他当年修的运河漕渡,到如今都改无可改,更能以两万将士,将十万大军打败,这样的人物,我等凡人,如何能与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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