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相同的字眼,近乎茫然地环望着四周。谢翎有些仓皇地转过身去,踉跄了一步,再回过头时,却只发现容棠早已经不见了。
谢翎慢慢地蹲下身来,捂住了自己的脸。
*
“仙尊果然准时。”
三日之后的临渊旁,老者微笑着看着如约出现的容棠,向他伸手示意,“请吧。”
容棠神情冷清,坦然自若地在那一群被煽动起仇恨情绪的修士目光里,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任由几人一拥而上,拿缚仙索捆住自己。
“前辈,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有个年纪不大的修士开口,那老者背过身去,用只又容棠才能看到的淫邪眼神对他上下打量,最后便是满意地颔首,“先将他押至水牢。”
他看着容棠,意味深长地开口,“我要好好拷问他。”
容棠没有任何回应。
他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容棠做了一个梦。
那时候的他研究着那一册浮现出隶书的无字竹简。他记得很清晰,谢翎看到的是血色且杂乱无章的篆书,自己看到的却是墨色的隶字。
那些讲述的是最简单的谕术基础,他获益良多,却依然记得,这本竹简原来是无字的。
是那日谢翎提着剥下来的一张人皮上滴下的血,才让竹简上显出了隶字。
容棠在梦境里走啊走。
他在君梧山山下谢翎的别院里,那日偶然被谢翎带到了那片血色的花海外。他手指不慎被刺破出血,滴在竹简上时,那本无字竹简的厚度不仅瞬间充盈了一半,连竹简上的字体也变成了簪花小楷。
而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看到了“大道无情”这四个字。
容棠想要和从前的自己一样,去轻轻摩挲竹简上突然出现的字体,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便只见沧海横流、玉石同碎,手中的竹简骤然变得透明,在他的手中无可挽回的消逝,自己身后的一切在刹那间骤然走远!
“不……”
容棠轻声道,他这才想起自己曾在悟道后想要将竹简默下传于后人,但那时的自己却已经对竹简忘了大概,只匆匆提笔便又被搁置。
而不是这个梦境,只怕是他已经全然忘记——
等等?
做梦的人,到底是如何意识到自己在梦中的?
容棠骤然睁开眼睛,眼前混乱光影陆离的一切在他前面轰然倒塌,他立在破碎的梦境中央,只看见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坐在浮岛之上,乐呵呵地拿着杆鱼竿在梦境那一池与天同色的水里钓鱼。
“小友。”
那老头向他招了招手,“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容棠没有动。
他警觉地看着老头,没有吭声。
那老头见他没反应,倒是也没有恼,反倒是拎起旁边的小酒壶,仰着头砸吧着嘴抿了一口,突然道:“你是怎么窥得这竹简中的机缘的?”
容棠云里雾里,但他记起刚才走马观花的梦境,都是与那本无字竹简相关的。他蹙了下眉,却依然没有说话。
“那小友不说,老朽便给你讲个故事。”
那老头觑了容棠一眼,“也不算是故事。我和我朋友都是嗜酒如命的酒鬼,一日我们以此作赌,看看谁先忍不住偷酒喝,谁输了谁就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家伙了,没别的喜欢,就馋这口酒,结果偷喝就被抓到了。”
容棠静静地听着。
“于是我就被逮到了。结果这老狐狸把我关进了他的竹简里,并且设下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开启条件:谁要能从这本无字竹简里悟了他的道,他便放我出来。”
老头笑呵呵地开口,“可这老家伙是真的贼。他要选的人呢,一定要是个能见血但是又不嗜血的人。能见血说明他有胆识,不嗜血说明他心地纯良,有一颗最是仁善之心。”
“这怪家伙便在竹简上设了考验,也便是这无字竹简上重重的禁制。而你所打开的第一道禁制,便是需要用刚死去不到一盏茶的人的血滴在竹简上。老家伙说了,这要求听着简单,但是想要打开竹简的人却不能是这个杀人的人。杀人者看到的是毫无章法的血色篆书,而没杀人的人看到的则是写着道法上册的墨色隶字。”
容棠稍稍一怔。
是了,谢翎杀了那个放肆的下人,剥了他的面皮给自己看。自己用血蹭上了竹简,看到的竹简上是隶书,而谢翎看到却是血篆。
但容棠并不觉得这条件能满足老头口中他朋友的要求:这样也只能是机缘巧合,又怎么可能真正筛选出他想要的有胆识之人?
“所以后面还有几道工序。”
老头像是看出了容棠的困惑,笑着喝了一大口酒,像是十分过瘾地开口,“用自己的血打开功法这其实该是修行之人的共识,但你却好像不懂这些,让我在禁制里困了好久才看到你终于在君梧山得到了道法的全书。”
他又摇了摇头,“可是你完全走偏了。”
“什么?”
“你走错了路。”老头说道,“你以为你的修为从何而来?你被那只老狐狸彻彻底底地骗了。”
“他先是煞有其事地写上了大道无情四个字,诱得你往偏路上走。谁知你真遇上情劫一场,竟是硬生生修了颗假道心。”
“什么?”
“你说呢?这世界上难道真的有这种道法?杀一个人便能炼成大道,怎不见修炼杀戮道的不成此道,反而苦修数年进展甚少?”
老头笑出声来,“小友,就算依你所言,你难道就没发现,若你真是他人口中因情伤而练就的道,你那颗假道心日日在你胸口高悬,你却七情六欲皆全,竟从来也没怀疑过?”
容棠一时语塞,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开始回想究竟是何时自己以为自己修炼的是“无情道”。他只记得自己从悬崖上摔落,身上便突然有了这一身功力和那几乎无所不能的谕术。他冥思片刻,喃喃道:“我曾见过一位高僧……”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浮岛上巨大的枯树后走出一人,容棠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化为惊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出现的那位和自己记忆中对上号的高僧,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是了,他便是我那顽劣的好友。”
老头唉声叹气起来,“他那一番话,哄得你是深信不疑。殊不知你若真想继承他的衣钵,那假道心必碎无疑。”
“……可是,我的道法又何从而来?”容棠困惑不解,他理智地开口,“您的话虽有道理,可我的谕术却并不是假的。”
“是啊。”
老头和颜悦色地说道,“因为那些谕,都是你曾经对他的感情。谕为心之术,因念而生,由念而起。你在无妄崖上绝望自裁,殊不知只是逃避。你想要全然地恨一个人,全然地割舍掉一个人,全然地遗忘一个人,这样巨大的情感凝聚成团,变成了你所谓的‘道心’。”
“谕是心之术,你故步自封,真正的心早已被你刻意遗忘,又如何能进步呢?”
容棠终于明白了。
他低声道:“原来我那颗道心破碎,是因为我终于愿意放下那段让我痛苦的过往吗?”
老头欣慰地点头:“孺子可教也。”
那高僧也面露微笑:“阿弥陀佛。”
“可是——”
容棠说道,“这究竟是什么?前辈们传我的道法,究竟是什么名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老头仰头喝了一口酒,将那鱼竿抛得更远了些,容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见他的鱼竿上不仅是直钩,更是连鱼饵都没有。
他吊儿郎当地看向容棠,斜觑着他脸上的表情,“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小友该比我更清楚啊?”
容棠愣了一下:“我不懂……我应该明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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