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积压了一整天的恐惧,此刻混合成一种类似委屈的情绪,通通涌上眼睛。
时舒一下哭了出来。
梁老爷子伸手抱住他,苍老的面容一时间也难抑悲伤。
时其峰瞧着,心都跟着疼了。他的儿子从小就这样,笑起来惹人疼,哭起来更惹人疼。
天快亮的时候,梁径才被转入病房。
时舒眯了一会,得到消息就跑去看他。
梁径还睡着,麻醉的效果估计还没消去。时舒凑近去瞧他的脸。视线从他的额头一点点往下。眉骨、鼻梁、嘴唇和下颌,他身上有很重的麻醉气息,还有一点点的血腥气。时舒很近地凑着他,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身上每一寸。
梁径右臂被打了石膏,胸腹部严严实实全副护具。只有左手还能自由活动。
时舒趴在床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左手手掌,低头去亲他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又亲了好几下梁径掌心,然后,把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但时舒感觉也没睡多久。
好像脑子疲惫到极致,放空了一个多小时,他很快就清醒了——是外界因素让他醒来的。
贴着梁径掌心的脸颊不断被人用拇指轻轻挠着。
时舒没抬头,他知道梁径醒了,他弯起嘴角,没几秒,再次沉睡。
这一次,他被梁径捧在手心,睡了好久好久。
第123章
时舒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小沽河边。
烈日炎炎, 河水清澈见底,细小的凉风从两岸树荫下穿梭而过,湖面泛起粼粼金碧——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做了, 就在上周, 他刚做过。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可当再一次看到摔下河渠、小腿鲜血直流的梁径,他还是在梦里止不住颤抖。
“时舒......时舒——”
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
可他睡得筋疲力尽, 困顿的脑子好像陷入沼泽, 怎么都清醒不了,令人惊恐的梦魇筹划着要将他整个吞掉。
突然,脸颊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时舒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泪水朦胧。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滴滴作响的心电仪器, 他的脸颊还被人捏着。过了会, 似乎那人觉得手感十分不错, 又轻轻揪了两下,爱不释手。
时舒下意识两手握住梁径左手手腕, 转过头瞧他。
梁径看上去极其虚弱, 一天一夜, 下颌已经生出青色的胡茬。麻醉过去,疼痛阵阵袭来,让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眼底笑意却丝毫不减。胸腹间固定的护具影响他的呼吸和睡眠,眼里的红血丝也十分明显。
时舒不作声, 稍稍直身越过梁径身体去看他右手的石膏, 没什么大碍, 很乖巧地摆着。
病房里什么人都没有。
不知道梁坤什么情况了......
时舒发着愣, 他和醒来的梁径四目相对,脑子乱得很。
也不知道几点了。
窗外阴沉,云层很厚,晨昏不辨。昨天上山时候的晴朗和辽阔还在眼前。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你爸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
梁径抬手去摸时舒湿漉漉的眼睛,因为持续不断的疼痛,他动作控制得不是很好,手指差点戳到时舒眼睛,潮湿浓密的眼睫扑簌簌地擦过他指腹,心脏好像也被依偎着轻轻蹭了一下。
时舒摇头,闭了下眼睛,又很快睁开,抓着梁径手腕,小声:“梁叔是不是还没醒过来......”
梁径看着他,点了点头。
中午那会爷爷来看他,说了这件事。
梁坤救是救回来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医生揣测梁坤出事前应该是动了大怒,不然颅内淤血不会这么严重......而在没有彻底清醒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会没事的。”
顿了顿,梁径说了这几个字。不知道说给谁听,走神似的语气,很轻。
梁径慢慢放下手,身上断裂的骨头始终亢奋叫嚣着,刺痛得声线都有些不稳。
他偏头望向窗外。
时舒握紧梁径的手,绞尽脑汁想要说安慰的话,可见他神情渐渐颓唐,半晌也没说出口。
他和他总是心意相通,痛苦和悲伤也分毫不差地直抵心间。
因为情绪低沉,梁径原本英俊明朗的五官此刻显得尖锐又阴郁。他不说话,也没动作,侧脸和下颌的线条异常紧绷,整个人突然间变得难以接近、戾气横生。
见他这样难受,时舒直起身低下头去亲梁径紧拢的眉宇。温软甜蜜的唇瓣贴上去,一下一下,亲了好几下。
梁径视线微抬,很专注地看着他。
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瞳孔深处那个人的影子。
梁径看见自己乱糟糟的面目。
即使此刻被人关心着、爱护着,他还是感觉到心头涌上一阵无力,夹杂一些难以平复的、强烈起伏的心绪。梁径猛地闭上眼,眉宇间痕迹愈加深刻,连带容色也冷漠起来。
只是下秒,眼皮上方传来温热的触碰。接着,鼻梁和嘴唇都被很认真地照顾到了。时舒对着他干燥的嘴唇舔了舔,湿润的气息喷洒在他们呼吸之间。
又过了一会,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动静。
梁径睁开眼。
时舒脱了鞋小心上床。
病床宽大,他动作还是很谨慎,视线在自己和梁径之间转,似乎在犹豫。不过,他还是决定先面朝梁径侧躺下来,然后一点点挪着靠近,距离差不多的时候,他轻轻抬起梁径左手,朝他的臂弯轻巧钻进去。
他想靠近他,想抱他,但是目前抱不了,就只能尽可能地贴近。
一瞬间,心软得好像砂砾簌簌陷落,心头所有裂开的萧索缝隙都被全心全意地占满。梁径微微笑了一下,垂眼凝视时舒的眼神温柔至极。
他收拢左手,贴着时舒的背,来回抚摸。
贴得足够近又足够让梁径安全的时候,时舒才稍稍放松,发出一声喟叹,但随即,他鼻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距离梁径从手术台上下来,也才不过几个小时。
时舒心疼得眼睛发酸、鼻子发酸。
但他没吸鼻子,他抿着嘴巴努力消化自己又要崩溃的情绪,心头阵阵冷颤,许久都扛着没吭声。
之后好多年,时舒还清晰记得这一刻。
他曾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一切就在他眼前发生。恐惧已不足以形容,他怕得要死。午夜梦回,时舒甚至不敢睁眼。这已经成了他最逼真的梦境,他害怕往后种种都不过梦一场。他早就失去梁径——只要这个念头进入脑海,他就痛苦得心都要碎掉。他只能先去摸索身旁的温热,怀着可能会落空的恐惧,然后在摸到的一瞬大汗淋漓地逃出梦境,钻进梁径的怀抱,在梁径怀抱里一点点找回自己正常的呼吸频率。
梁径则会被怀里的体温惊醒,冰凉僵硬得仿佛刚从深海打捞出来。他当然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他会很细致很耐心地亲吻时舒汗湿的额头、微颤的眼皮和冰凉的鼻尖,低头将他抿得紧紧的嘴唇含住、用力吮吻,然后撬开他的唇瓣,去捉他的舌尖,揉着他,将他重新揉软搓热。当然,必要的时候也会和他四目相对,梁径笑着望进那双惶然无措的潮湿眼眸,握着他冰凉的手腕往下,那里早就热度灼人,梁径体贴至极,问他,要不要捂捂手。
周遭安静得好像午夜。
心电仪器的声音规律得不能再规律。
应该是下午了......时舒想,自然的光线落在梁径身上,很细碎的光影里,他能看到一点点折射的斑斓光弧。
时舒闭上眼,忽然无比希望时间倒退,可下秒又万分希望时间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可哪有这么顺心如意的事。
就在梁径一边抚摸他的背,一边以为他又要睡过去,想着要不要叫他起来吃点东西的时候,时舒瓮声问他:“阿姨是不是还不知道......”
即使心里隐隐有了答案,时舒还是很担心。
梁径没有立即回答他。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情绪却沉静许多。
爷爷的话还在耳边:“没告诉你妈。怕她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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