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说:“你们不必上来。现在转身就走,离开佛塔。我活着,塔里的人也可一起活着。”
奉玄问:“如果我要上去呢?”
“要死一起死,我在地上和所有人的身上都浇了油,大家同年同月同死。”
在奉玄引对方说话时,佛子通过声音找准对方的位置,不顾火焚之感,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对方看到佛子上来,大喝道:“不许再走!你再往前,我就点了第九层!”
佛子说:“你想挑战我出剑的速度。”
“你是谁!”
“你没有资格问我的名,但是你可以向我问路。”
“什么路?”
佛子一字一顿地说:“黄、泉、路。”
话音未落之时,他手中的剑已经挥出,牢牢插在了对方的额间。
佛子和奉玄上到了佛塔第九层,佛子弯下身子拔出宝剑。最后一个死囚死相惨烈,他伸出手后,忽然看到死囚附近躺着的女尸,女尸的体温尚未转凉,于是转而先为女尸合上了双目。
佛塔第九层的空间不大。奉玄和佛子看到了生者,两人挑开被绑着的人身上的绳子,佛塔第七层的几个男人也跑了上来,找到自己的妻子儿女,替他们拿下塞嘴的破布,解开束缚。
除了死囚和一个看守死囚的开门汉子外,塔里有五个活着的男人、六个活着的女人和三个孩子。
塔中本来涌入了四十一人。死伤之后,只剩下十七个人。
十几个得救的人跪倒在地,低头就拜。奉玄和佛子将他们扶了起来。奉玄安抚过人群,请他们看住未死的死囚,去佛塔下层稍作休息。他想走到外台,察看全城情况。
佛子擦净手中的剑收回剑鞘中。奉玄想起佛子曾对开塔门的人许诺,说自己会这把用剑替对方报仇,于是问:“佛子友人,你手中的剑可有名字?”
“有。”佛子说:“杀生,取‘一杀多生’之意。”
一杀多生。
佛子手中的剑本来是一把佛剑,由犯下佛门五逆、戾气极重的罪剑“出佛身血”重铸而成。当这把剑被佛子的老师命名为“杀生”交给佛子后,它便不再是长供佛前的道剑,而是一把以杀止杀的杀剑。
佛子说要用杀生剑为开塔门的汉子报仇,就会用杀生剑替对方报仇。
他告诉奉玄:“另一把剑叫‘春冰’,是自戒杀心的道剑,取自《剑说》。”
剑乃兵器,兵器,杀人之器也,持之不祥;故君子持剑,必以仁戒杀,以慈止杀,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小心为上。
杀生春冰,剑如其名,奉玄说:“真是很好的名字。”
佛子问:“你的剑也很锋利,它叫什么?”
奉玄答道:“刻意。‘刻意尚行,离世异俗’。”
砥砺心知,磨练修行。离世异俗,不过是自况而已——奉玄小时候被养在深宫,后来长住山中,正是离世异俗之人。
佛子说:“也是很好的名字。”
宝剑如命,剑道证心。奉玄尚且不知道佛子的真名,两人之间却交换过了剑名和剑名含义。交换剑名或许寻常,交换剑名含义却隐含对对方德行的认同,往往是结下同心同道之友的开端。道相同心相通,同心同道之友,即是好友。
奉玄推开了佛塔第九层通向外台的门。门外露出一片阴沉的天空,乌云仿佛压在头顶上,让人以为举手就能触摸到。寒风自外吹来,吹动奉玄的发丝,将他与佛子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作者有话说:
一杀多生:杀一人而救多人,可见法相宗的重要著作《瑜伽师地论》。为使彼恶人不受地狱之苦报,及救多数众生生命,以善心、无记心,或怜愍心杀害其命,宁可自己堕地狱,不令彼受无间苦。
①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尚书·周书·君牙》
第10章 浮屠3
“下雪了。”
宣德城的四个城门都紧紧闭着,将尸疫牢牢困在城内,成千上万的狂尸拥在城门附近,远望如黑压压一片蚂蚁,数量之多,触目惊心。宣德城心和城南两坊被大火烧成焦黑废墟。城西八坊地势较高,或许因为警钟响过后又都紧闭坊门,看起来并无异样。
城中已经发生大变,轩辕台至今没有燃起烽火。隐微药师还是没有消息……不知驻军中出了什么事故。
智门寺天王殿的殿门被关上了,暂时阻断了尸群进寺的路。殿门是佛子重回智门寺时关上的。
九重塔上,风高天寒。奉玄以绫为纸,用火后的炭灰大致画出城内状况,画完后收起绫条,对佛子说:“佛子友人,我想吹笛与我师姐联络,如果笛声引来寺内的尸群,你能应付吗?”
佛子说:“不会不能。”
“此时说‘谢’字过于客套,佛子友人,如果你需要帮助,直言即可,我不会不帮。”
奉玄拿出一支短笛。他自幼通晓音律,跟随师父学琴多年,琴艺精湛,然而最喜欢琵琶。他不大会吹笛,只在下山前和师姐学过半个月……大概他自小就对笛子没什么兴趣,小时候阿翁也教过他吹笛。
奉玄的阿翁本是他的外祖父,英断多艺,极精音律,尤其擅长弹五弦琵琶,能自度曲,曾作《催马》《破阵》大曲。奉玄未入道前,跟随阿翁住在太极宫深处,他曾听五琼娘子说,他学说话时,他外祖父觉得“皇外祖”这个称呼过于生疏,于是告诉宫人:“八郎姓荀,该叫朕阿翁”,此后他就一直叫外祖父“阿翁”了。
笛声破空,借风力散入全城,奉玄吹了一曲《四方安》①。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汉家猛士守四方。守四方,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笛声随风四散,寺内尸群一时难以辨识声音由来之处,只是小有骚动,不曾像预想中一般如疯似癫地赶来。奉玄只粗通笛艺,吹笛时难免音律不准,佛子知音识曲,将杀生剑拿在手中,弹铗相和。
半曲《四方安》后,笛声一转,慷慨激昂——奉玄转吹《战城南》②。躞蹀青骊马,往战城南畿。五历鱼丽阵,三入九重围。吹至“名慑武安将,血污秦王衣”时,奉玄收了笛。
《四方安》《战城南》。四方城门安好;城南沦陷,血污人衣。如果隐微药师听到了笛声,会在合适的时机同样以笛声向奉玄回信。
奉玄收了笛子。佛子看着奉玄的背影,寒风之中,奉玄衣袍飘动,如凌风欲去之鹤。
昨日佛子初见奉玄时,奉玄的衣袍干净得像是一粒尘土都不肯沾染,如今他的身上染了血尘,不减出世清神,更显决断道骨。
佛子口占道:“意气少年时,相逢为君杀。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他问:“奉玄友人,累吗?不累的话,不如离塔,前往禅房。智门寺的禅房连着大寮。”
奉玄略通佛教。堂庭山道门常与僧人儒士论道,不避儒佛二教,隐微药师的道名就取自儒书《中庸》,奉玄稍稍修习过佛门《十七地论》,对佛事有一些了解,但是……“佛子友人,大寮是什么?”
“香积厨。”佛子解释道,“掌管斋饭的僧人被称为大寮,常在香积厨中管事,所以香积厨也称大寮。智门寺香积厨中一定存着粮米,可供生者在寺中生活。斩杀尸群,将人送到禅房,休息后,我们可以放心离开。”
离开。奉玄说:“我会返回灵风观,佛子友人要同去吗?”
“去城西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好。先去禅房。”
佛塔院在东,禅房院在西。天冷的时候,散尸常常躲在室内,不大喜欢出现在室外。奉玄吹笛后,躲藏在禅房附近的狂尸和尸群听到笛声,被引了出来。禅房院的大门开着,里外渐渐聚集出一个二十多人的尸群。
奉玄和佛子下了佛塔。离塔前,佛子要求塔中的幸存者在院中火化掉院里和塔里所有染疫的尸体。他与奉玄只有两人,一路杀来已略显吃力,无力再火化头颅和尸体——火化更多不是为了送死者往生,而是为了让生者更有机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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