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慎中箭?
不慎?
中箭?
陛下自己似乎中了一箭,这是当心一箭。
心口疼。
陛下看见了一些慌乱的影子,一幕幕自他眼前闪过,一次次被黑暗吞没。有人在哭,哭声断断续续……在陛下真正清醒来过时,陛下的心口依旧在疼,他看见了自己的老师。他已经回到宫殿中了。
跪在地上的人姓卢……对,他姓卢。
陛下开口,问自己最关心的事:“彰儿……”他的声音嘶哑。
录公跪在陛下的榻侧,似乎是哭过,眼中还带着红意,他说:“陛下节哀。郇王殿下于未末时薨逝,朝臣暂时未知消息。老臣已派重军守护殿下生前的居所。”
陛下没听见录公在“节哀”后面说了什么。为什么……?
节哀……?节什么哀。他不喜欢这个词。
为什么……
陛下说:“彰儿。”他挣扎要起身,宫监扶他坐了起来,可他想下榻,他说:“我要去找彰儿。”
录公拦住了陛下,悲怆地叫他:“陛下”他说:“陛下,请保重龙体,朝中还需要您来主事!”
有人跪在殿外,陛下看见了他们的影子。陛下颤抖着伸出手,指着一个宫人说:“去把郇王请来。把郇王请来。”他说着低头看向抱住了自己的腰的录公。
宫人请陛下穿鞋,陛下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录公依旧跪着。
陛下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流下两道热泪,他哑着嗓子问卢鸿烈:“你……你哭什么啊?”
他问低着头站在角落里的宫监:“你又在哭什么呢?”
他说:“叫阿粲来。”
录公在这时再次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陛下的耳朵里,他的老师的声音显得无比残忍。录公叩首于地,说:“陛下,荀粲疑是畏罪自裁,也已亡故。”
陛下弯下身子,他真想就这样抱住自己——缩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他怎么听不懂卢鸿烈在说什么呢。他无法理解一个活人为什么已经死了。
一个没了,另一个也没了。
是不是他其实也没了?他忽然问录公:“老师,下一个该死的是朕,是不是?!”
录公吓得跪着退了一步。
荀粲畏罪自裁?昨天荀粲还守在他的殿前呢。
荀粲……没了?荀粲为什么没了?
自裁?他犯了什么罪。
孤立无援。
陛下忽然想起“孤立无援”这四个字来,他看着卢鸿烈,又抬眼看宫殿的椽梁,这宫殿多么像一个牢笼——所有的人他都见不到,他只得到一句噩耗。
他是一个皇帝,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做不到。所有人他都见不到!!
他的心都被人挖空了,等挖空了,他才知道空了。
他眼前所见的一切,是否只是光影与灰尘的假象,其实世上本来空无一物?空无一物,连他都不存在,他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皇帝,只不过是假象。
遍体生寒。
陛下看录公,如看妖魔蛇蝎,眼前的人……果真不是歹人魔物,而是卢鸿烈么。他本来已经衰弱至极,可是他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了一阵力气,猛地用力将录公从地上拽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地问录公:“你们其实最想看见朕死,是不是?!”
随侍宫监扶住了随时要摔倒的陛下,陛下下意识对他说:“你去叫彰……”
去叫彰儿来。
他有烦心事,他想叫自己的外甥彰之来。
彰之似乎来不了。
叫阿粲来。
来不了,他们说他似乎是畏罪自裁了。
陛下在原地心口疼得直流眼泪,那他叫谁来呢?他不理解其他人都在说什么。他叫谁来,叫只有十几岁外甥的用宾来吗?怎么这么大的秋浦,没有几个人姓荀……他不该来秋浦。本来他明天就要回建业了。他本不该来秋浦。
长江的水中有一具狂尸。
那只狂尸要是当时把他咬死了,那就好了!
陛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去叫郇王的部下和云麾将军、云麾将军的部下来。”说完颓然坐在了榻上,流着泪说:“老师——”他叫得讽刺。
卢鸿烈的神情哀伤。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做出哀恸的神情,难免令人难过。陛下觉得讽刺,难道他的老师还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需要他的安慰、在他面前痛哭吗?
他说:“老师,朕对你、对你家、甚至对江表世家,不算不仁厚。你弟弟和表妹私通,犯下□□的罪过,下臣告到朕这里来,朕怕你为难、怕你们丢脸,学前代的皇帝,把罪状上‘妹’的改成‘姝’字,只在状子上旁批回别的大臣说是你弟弟好色。这样的例子,朕可以举出无数个!老师,朕真不曾亏待你!
“老师,你来说一说,郇王是怎么回事。你要编,也要编得像一些。别让我太失望。我……经不起再多失望了。我已不是年轻人啦……我经不起折腾了。”
录公跪着说:“陛下,老臣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但老臣在听说消息前,的确对此事一无所知、毫无所知。事发突然……”
陛下忽然说:“啊,我问你做什么。你如果做了事,又怎么愿意和我说呢。你永远觉得你是我的老师。就像来秋浦,你说建业有狂尸,我就能看见狂尸。”他对宫人说:“为我更衣,我要去看看郇王殿下。看看阿粲。”他对着录公抛下一句话:“你总是骗我,你们都骗、我,这次不想再受着了。”
录公说:“人们说是荀粲射伤了郇王殿下。”
陛下勃然大怒说:“不许这么说!”
他斥责录公道:“阿粲没有理由这样做!朕知道你想过什么,你想说然后荀粲畏罪自杀了——或者说,他有罪,所以你们为了为朕分忧,把他杀了。老师,朕就坐在这里,朕要禁军来。”
录公说:“陛下,老臣为自证清白,已叫云麾将军带了禁军守在殿外,郇王殿下的侍臣、所有人证也都跪在殿外。人们说秋浦有狂尸,荀中郎是为此才拉开了弓弦,他们说荀中郎是凶手,老臣只说‘疑似’,老臣势必会帮助陛下还所有人一个清白。”
录公伸出手立誓道:“老臣在今日郇王、荀粲的事情上,绝不知情。老臣在听说此事时,郇王殿下已经中箭,荀粲已经自裁。老臣以庐江卢家起誓,老臣若动过不臣之心,卢家满门抄斩、株连三族。”
宫人请云麾将军荀用宾和他的两位部下入殿——
卢鸿烈没有说谎。
卢鸿烈是个能臣,他已经替陛下考虑过了诸多事情。陛下心想,老师不愧是老师,他们相知几十年,老师让他放心——这种放心如今让他感到恐惧,卢鸿烈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可以拿捏住他。
用宾年纪小,大概是隐约听说了消息,又不敢确定,神情黯淡惊惶。陛下看见了用宾身侧的两个武将,身形魁梧的武将让他的心里稍稍感到安稳,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抹去脸上的泪水,对用宾说:“维摩,等一等你随我去见你哥哥。”
维摩,用宾的小字是维摩,陛下将用宾当成一个孩子,用宾也的确只是一个孩子。
陛下说:“叫殿外的人都进来。朕没有事,朕什么都不怕。人们和朕说,郇王今天见了荀将军。郇王殿下为什么去见荀粲、谁看见了荀粲的弓。查。”
查。
趁他还没死、趁他神智还算清醒,查。
他的确是做了一个被分去了权力的皇帝了。卢鸿烈,他的老师,已让他失望至极。他没有叫录公起来。他不知道荀粲有什么立场和彰儿发生冲突。狂尸,狂尸真是一个好的借口。有些人的心,比狂尸可怕得多。
狂尸是不是其实活在人的心里呢。录公想让它们从心里出来,它们就出来了。陛下看着群臣进殿问候自己,臣子中有不少门阀子弟,忽然想笑,他想狂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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