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在隐机观外站着。
奉玄拿着扫帚要去扫道观外的台阶,走到道观门口看见了齐王。
齐王一眨不眨看着奉玄,眼眶逐渐泛红。
奉玄看见舅舅,第一个反应是……舅舅显得老了。奉玄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的心內动荡不已,好像掀起了滔天波浪,然而他克制住一切情绪,最终只是朝齐王点了一下头,说:“善信安好。”
善信安好。
齐王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他伸出手,想去碰奉玄,说出一个“八”字,再也不能开口。“嗐呀……”齐王偏了一下头,蹙眉之后,任由眼泪落了下来。
奉玄拿着扫帚从齐王身边走了过去。
十月末,堂庭山上尚未凋落的红叶凄艳如血,奉玄看见山下一片一片的红色,觉得刺目,那一片一片红色,真像人眼中的血。
齐王身侧的侍女扶住齐王。
齐王擦了擦眼泪,转身对着奉玄叫了一声:“小道长。”
奉玄停住步子,不得不面向齐王,他强迫自己对齐王行了一礼,尽量以询问普通香客的口吻对齐王说:“善信上山辛苦,不知善信是来烧香还是来问道?问道的话,我师父清凉山人就在道观內。”
齐王还礼。
齐王说:“我……我乃齐王,你不认得我的。我是陛下的二儿子,陛下病重,皇嫂说陛下思念外孙,要太子殿下请扶风郡王回京。郡王正在回京的路上。我听说堂庭山的道观有灵,来为陛下祈福。”
奉玄说:“愿齐王殿下一切安好。心诚则灵,殿下是来祈福的,请进观吧。”
齐王长叹一声,他说:“八郎,你果真不认我了。你不肯认我。我是你舅舅、你齐王舅舅!”
奉玄怎么可能认不出他齐王舅舅?他看见齐王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忘了,母亲说忘了。他几乎想要流泪,他舅舅不该这样问他,他不可能忘了他舅舅。
他再次开口,觉得自己冷漠得可怕,他说:“殿下,我不认得八郎。我只是一个修剑的修士,我的道虽然修得不好,但是我也有道名,我的道名是奉玄。”
忘了,他掐紧手心。这是母亲唯一要他记住的。
齐王说:“八郎,你怨恨我,对不对?你怨我要你母亲舍了你,你怨恨我再也不看你。我后来不敢来看你,我哥哥曾派人监视我……可是我后悔了……我日日后悔,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要你离开母亲,是我太残忍了。我只是一个弟弟、一个舅舅,我那时没有孩子,我不知道让孩子离开父母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父母割舍孩子是什么感受,我后来常常觉得自己残忍。你母亲见不了你最后一面,我不想你外祖也见不到你。你外祖谁也不肯见,宫人说你外祖夜里说胡话,叫你母亲的名字,叫你的名字。我……”齐王说着说着嗓音一哑,他颓然地哽咽着说:“我是没用的儿子。”
齐王是没用的儿子,也是没用的弟弟和没用的舅舅。
残忍。齐王说自己残忍。可是奉玄没有这样认为过,他没有真的恨过齐王舅舅。母亲想让他活下去,希望他平安活下去。他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意,也明白了权力很残忍——权力的锋刃远远比齐王舅舅让母亲送他入道更残忍。权力很残忍,即使齐王和太子是亲兄弟,齐王也要被太子监视。
母亲怎么去世,齐王舅舅怎样被太子软禁,阿翁怎么样……奉玄心中如遭刀割,这持刀的人从来不是齐王,只是命数。他说:“八郎该感谢舅舅。八郎没有恨过舅舅,就算恨过,也只是因为年少,懂事后就不恨了。只是,死人不该出现在活人面前,死去的就是死去了。”
“那我面前的是谁呢,八郎?”
奉玄说:“是奉玄。”
清凉山人持着拂尘走了过来,对齐王施了一礼,说:“哎呀,这不是齐王殿下么?尘世中与殿下一别,转眼已是十载。殿下向来安好?我让徒儿扫地,没想到他在这里偷懒。”
齐王和奉玄的对话被清凉山人打断,齐王只好先向清凉山人还礼。
清凉山人朝奉玄点了一下头,让奉玄先顺着台阶下去扫地。
奉玄闭了一下眼睛,终于敢让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齐王伸手叫了一声:“八……”
清凉山人说:“齐王殿下来得不好。”
齐王说:“真人何出此言?我是皇子,这天下我哪里不能去呢。”
清凉山人说:“早上我掐指一算,算出明年我命里将有一场血劫。劫星忽动,我走到观门附近,看见了殿下。殿下不记得当年许下的诺言了吗?我曾说过,尘缘要断就要断干净,否则得到的就只有懊悔。我的徒弟说得没错,死人不该回到阳世。殿下,你没他想得明白。殿下不该来这一趟。”
齐王反驳说:“道门有言,尊生爱亲。真人这是不让人爱亲。”
清凉山人曾要孝仁皇太女向自己许诺,许诺割断和靖之的骨肉情分。送荀靖之入道之日,皇太女履行诺言,亲自割断了荀靖之右手手脉,以证母子之间骨血两清。
清凉山人说:“我这徒弟没有亲。血,他已还给父母。命数,也已还给父母。殿下,你答应过我,不会来找你的外甥,你忽然来这一趟,违背了诺言,是又要动他的命数。殿下当年来隐机观时,我说过,我会替师妹报恩。隐机观欠下的恩情已还,我不再欠殿下任何东西。殿下不要违背自己的诺言。”
“真人……”齐王的态度并不高傲,他像一个可悲的孝子那样说:“我只是希望八郎能和他外祖父再见一面。只这一面,也不该见吗?我父亲是一位帝王,结束战争统一了天下,造下了大福德,可是他过得不高兴……”
清凉山人说:“殿下,心软是会害人的。你要奉玄走这一趟,就是动了他的命数,他命里不该再和荀家有纠葛,一旦纠葛再起,缘分生出、自行生灭,我就插不上手了,到那时,堂庭山护不住他。你要一个死人重新出现在世上,可考虑过太子殿下会怎么想吗——还是殿下想瞒着太子殿下悄悄行事?殿下,这世上没有能瞒住的事情。殿下,只怕真到那时,你自己也会深陷到危险里。”
“好、好。”齐王说:“你们只当我没来过这一趟。”
陛下曾说齐王心软,齐王也确实没有心硬过。齐王谦和有礼,很少为难别人——他几乎不会拿出皇子的身份去压制别人,面对着清凉山人,他发现自己真的想得少了,他不为难清凉山人。
齐王要侍女拿出一个锦囊,他接过锦囊,亲自交给清凉山人,说:“可是我希望您能给我一缕奉玄的头发,让我送到父亲手中,让我向父亲证明,他的外孙还好好活着。这命,原是我不该动,我不该食言。真人,我希望您怜悯我的孝心,这是我作为儿子最后能做的事情,此外我真的别无所求了。”
齐王如果傲气凌人,清凉山人可以毫不客气地拒绝他。可是齐王拿出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他不为难别人,他不强求一切。
清凉山人没有再次拒绝齐王的请求,接过了锦囊。
作者有话说:
①平生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沈约《别范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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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佑八年(许朝建朝第50年|奉玄19岁)】
一月二十日,奉玄和佛子在龙门所分别。
春夏,幽州发生蝗灾、饥荒。
八月初七,韦将军鞠躬尽瘁,死在白城郡外。主将身死,卢州镇军分裂。许朝东北渐渐失控。
十月初,魏国公去世。
第117章 然诺2
“我们一定见面。”
奉玄对佛子说:“我不是只需要你安慰的奉玄,我也是可以让你安心的奉玄。”
佛子总是记起这句话。
佛子记得乾佑八年一月十七日那天,龙门所的落日红如鲜血。佛子在那天接到了外祖父的家书,魏国公说太子特意来看了自己,言谈里提起了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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