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依旧向前流动。
“铮——”安珍!
为什么没有人逆流回来。
“铮!铮!”安!珍!
水声之中,女子面目扭曲,周身鬼气暴涨。安珍,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琵琶声中森森鬼气几乎笼罩了整个水殿——或许不是“笼罩”而是“弥漫”,鬼气挤走了空气,充斥在每一寸黑暗中,令人不敢呼吸。执念成魔。
奉玄咬紧了嘴唇,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了,又像是即将要炸开。
拨子一划,有东西坠入了河中。抚子内亲王身侧的灯烛忽然齐齐灭掉了——贺兰奢出了手。
“怎么回事!”
“叫什么,不就是灯灭了!”
一盏灯又熄灭了。佛子出手。贺兰奢曾经递给过佛子一把茴香豆,佛子用豆子灭了灯。
殿中暂时陷入黑暗。奉玄立刻揭起地毯,摸到倒数第六块砖,揭起地砖——空的!
奉玄头皮发麻。
抚子内亲王处变不惊,琵琶声一刻不停。有人说:“点灯!”
“谁有火?”
奉玄深吸一口气,去揭正数第六块地砖——费力揭开地砖,其下满是泥土,奉玄将手伸到泥中,摸到了坚硬的东西。是剑!原来王圃在地砖下填了土,所以他没能立刻察觉地砖下是空的。
“什么人?”有人去抓奉玄。奉玄就地滚了出去。他已拽出包袱,摸着剑柄分辨到几把宝剑,在灯烛亮起时,将剑扔给了贺兰奢和佛子。
贺兰奢立刻灭灯。
琵琶声阴森吓人。
贺兰奢拔剑,狞笑了一下,道:“你不必道歉了。”
“啊!”
惨叫声响起,一道血溅在了窗纸上。
剩下的两人点亮了蜡烛。
陈坪依旧坐在抚子内亲王身侧,屋中死了两个人——一人无声而死,一人惨叫而死。
“啊!”惨叫声再次响起,烛火被剑风带得跳动了一下。
屋中只有陈坪依旧坐着。地上鲜血横流。
琵琶声没有停。抚子内亲王弹到了《破》曲,蛇身燃起大火,蜡烛上的烛火微微摇晃。
贺兰奢白衣染血,提剑走到抚子内亲王身侧。无方剑上一滴一滴滴下血来。
佛子看出贺兰奢面色不善,叫:“师弟!”
不待他叫完,贺兰奢的剑已经落下。
他杀了陈坪。贺兰奢回身歪头看向佛子,说:“背叛兄弟,冷眼旁观,不该死吗?”
殿中的活人只剩下了抚子内亲王、奉玄、佛子和贺兰奢。《道成寺清姬变》还剩度脱执念的《乱》曲。抚子内亲王没有将曲子弹完。
第61章 蜉蝣3
“我祝你活着。”【附卢州地图】
尸体上的血“嘀嗒”“嘀嗒”滴到席子上,滴血的速度越来越慢。
抚子内亲王坐在位子上,接连弹了三首琵琶曲。
琵琶声越来越微弱。琵琶声停止,殿中寂静无声。
殿外的水上传来声响,可能是水中的鱼发出的声响,也可能是被抛入水中的尸体撞到了薄冰发出的声响。守在水殿之外的长廊上的八个卢州兵全都被杀了,李延龄下令将他们也扔进水里。
李延龄回了水殿,杀戮过后,久立在殿外。
李延龄长叹了一声,叫:“殿下。”
抚子内亲王唤他,“大人。”
贺兰奢守在抚子内亲王身侧,奉玄和佛子持剑守在门后。
李延龄隔着门说:“外面不安全,殿下不要出来了。劳烦殿下为我弹一曲《戚夫人舞》①。”
事竟不成。昔日汉高祖欲废太子,立戚夫人之子如意为太子,而吕后势大,太子羽翼已成,事竟不成。戚夫人泣下,汉高祖叹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事竟不成,内外受敌。在外,卢州军夜中不点松明从卢州摸上了山。在内,人心离散。
李延龄的结义兄弟——那被他亲切地称为“三弟”的男人——死在了他的手里。他与三弟早有不和。他三弟和手下想留在尸疫道,所以肯卖命守墙,然而在得知李延龄一定要离开尸疫道后,害怕李延龄走了,把士兵和金银都带走,不顾他们的死活,于是十分防备李延龄。他三弟的手下在至关重要的今晚只见到他,没见到自己的长官,两方剑拔弩张,他三弟的手下闹事,不肯为李延龄继续守住山墙,要李延龄一定把他们的长官叫出来。
李延龄怎么可能叫得出一个死人?李延龄命令自己的士兵先行动手,镇压内乱,他三弟残存的手下被李延龄激怒,拼了性命打开了妫州长悲山一处山下的大门,引尸群进入——好一个李延龄,他想破釜沉舟离开尸疫道,送了韦衡那么多金银、又要带走大量流人士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延龄不考虑他们的后路,那李延龄也别想走,如果他们不能安稳地留在妫州、得到好处,那就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笑话。他李延龄是谁?是妫州流人之主!他不可能死。卢州军上山,不算坏事,李延龄镇压了流人内乱,不想再管任何尸疫道的事情——其他人都可以死,只要抚子内亲王还在他手里,卢州军来了,韦衡就得让卢州军救他!
李延龄回到水殿,想叫其他兄弟去守墙,然而他发现抚子内亲王带在身侧的少年人杀了他剩下的结义兄弟。
抚子内亲王在算计他。
他背叛了自己的兄弟,也被自己的兄弟背叛。
人心本来就是这样,少有真情。不要紧,他的兄弟们都可以死,抚子内亲王也可以都杀了他的兄弟,抚子内亲王活着就好!
水殿的门上糊了一层绢布,血溅在绢布上,如同一枝红叶。李延龄不想打开水殿的门,杀了那么久的人,他累了。水殿里有故人、有死人,故人令他思念长安,可是他回不去长安。死人令他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长安……他在长安狂饮高歌,那时他是武家子弟,出入诸王府邸,在乐人的琵琶声里为诸王高歌、与诸王高歌,他以为自己将有大好前程。诸王被囚,他离开了长安。高歌是他离开长安后,唯一能再次找回长安生活的方式。
抚子内亲王带来了长安的琵琶声,抚子内亲王,要毁了他的长安大梦。
抚子内亲王抬手,丝绸外衣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说:“好。”
琵琶声响起。李延龄倚门而坐,望着天上的明月,唱:“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天上明月明,明如长安月,人间无黄鹄,不得长解脱。李延龄唱:“黄鹄翼成将奈何,黄鹄一举横四海——”
琵琶声悲慨,李延龄唱:“君王岂有四海罗!”
琵琶声停。
君王!他是这妫州尸疫道的君王!他不稀罕。如果可以,他宁愿还只在长安当一个侍卫。
李延龄问:“殿下,当年你在宫墙下,交给我的是什么?是诏书吗?”
“是。”
李延龄说:“我没有出卖殿下。”
抚子内亲王说:“所以我来了妫州。”
李延龄哈哈大笑,说:“所以你来妫州骗我。外面乱起来了,我不想动。我陪殿下在这里等,等韦衡来。”
“韦将军不能离开卢州,他不会来。”
“哦?”李延龄看着水面,远处亮起了几点灯火,有人提着灯笼过来了。他说:“殿下再次听见我的声音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听着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说话,您心里想了些什么——他真可怜,还是他真可笑。殿下对我,太过绝情了一些!”
“我想,多年不见,大人的声音有些变了,大人的心里一定很累了。”
“累了……您听出我累了啊。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话的声音?”
“我记得。您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令人安心,您把鸣鸾琵琶还给我,我记住了您的声音。”
“我……我……您……”李延龄紧皱着眉,话不成句。李延龄忽然看见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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