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向裴昙提起自己的姐姐还在世时……更久之前,姐夫太叔将军还在世时的事情。他问身侧的随侍宫监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梧桐开花的时候,皇太女殿下在树下弹琴,陛下吹笛,太叔将军为他们舞剑。
陛下记得到了夜里,就会有流萤在树下飞。他在树下读《南史》,卫元帝的诗做得好,风吹来的时候,他便想起卫元帝咏风诗:
楼上试朝妆,风花下砌傍。入镜先飘粉,翻衫好染香。
度舞飞长袖,传歌共绕梁。欲因吹少女,还持拂大王。②
欲因吹少女,还持拂大王……陛下在梧桐树下掩卷,暗自想象南朝风流,佛像、轻风、微雨、田田莲叶、摇动的水纹,那时他对自己通晓诗文的老师抱有无限好感。
陛下没有对裴昙以及身侧的人提起后半句话:如今,老师令他感到疲惫,一如南方令他感到逼仄。他的想象一一被推翻,梦境一一被打破。老师不只通晓诗文,也通晓治国之策,明白何谓权力。
他不是一个可以求仙的闲散王爷,而是有自己的贪欲的凡人,又是一位皇帝。
崇煦有时候会察觉自己的懦弱。老师太了解他了——刚柔并济,他柔和地逼自己的学生不停地退步。在建业时,如果不是妹妹在崇煦身边,崇煦难以想象自己会对老师发火。
每当生出让人杀了录公的念头后,下一刻,崇煦又会想起录公的陪伴。他优柔寡断,并且懦弱。
父亲和母亲说自己难堪大用,或许是不错的。
崇煦追忆自己的父亲,他们不愧是父子,如今他知道父亲失去权力后困居深宫的感受了。父亲住在净居之殿时,除了注解佛经、除了不停地自劝放下尘世,又能做什么呢?
无论他年轻时再有作为,在他步入晚年时,他都是失去权力的帝王了。
陛下在中年体会到了父亲暮年的困境。
“困”,秋浦不能作净居之殿,将他困住——他还握着玉玺,他想斩断自己的懦弱,他告诉自己,他比父亲更有希望,他要回到建业去。
在二月上旬,他要回去。
作者有话说:
①刘辰翁《鹊桥仙·天香吹下》
②萧绎《咏风诗》
第216章 桐宫2
如眼中钉,如肉中刺
陛下有时会请宗室子弟荀粲带弓为自己守夜。去年中秋之前,荀粲升任校尉,去拜访高平郡王,郡王送给过他一把良弓,他常常带着这把弓。郇王殿下就死于这把弓射出的箭下。
贞和五年,二月初八。郇王暴卒,荀粲身死。
陛下得知郇王暴卒的消息前,正在长江边的丝帐中,给裴昙等人讲太极宫延嘉殿屏风上和桐花有关的《逆水》故事。
想当年,长安渭水之侧,陛下穿绣衣骑骢马,清贵温柔——立马春风之中,他乃是春日裙幄宴中最受欢迎的人物。如今他是一位皇帝了。
陛下听着长江的水声,为人讲《逆水》:
南北分裂的两百余年间,南方共经历四朝,曹、卫、吴、沈代兴,朝代交替之际,军队曾多次在句容交战,句容的河水几度被血水染成了粉色。
不知是南朝的哪朝,句容出了一个渔人。那时句容的河水已恢复成清水色了,一天渔人早起顺着河水乘鹈船去打渔,水上起了大雾,他迷了路,正在迷茫时,忽然发现清水中漂来了很多紫色的花。
鱼鹰立在鹈船船侧,渔人让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朵花,发现花是桐花,于是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他心想既然迷路了,不如就去寻找梧桐树。常言道凤栖桐树,这说不定就是一次见到凤凰、遇到神仙的机会。
如果神仙给他一个长寿枣,他吃下就能长命百岁了,这岂不是美事吗?
渔人做出决定后,不辞辛劳逆水而上,在一处山间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从黑漆漆的洞里走出了出去。
洞外的光亮让渔人眯起了烟,渔人眨了眨眼,没看见神仙和桐花树,只看见了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
他走进家里,没遇见预想中的仙姑仙子,家里只有父母和妹妹。
怎么走了半天山路,反而回家了呢。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转过身后,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山洞了。
当他不再寻找山洞,再次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
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妹妹早就在兵乱中失踪了。
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回到了自己的村子,然而他发现自己认不出村中的人了,村中人也不认不出他了,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人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陛下说:“有一天渔人又去打渔,水上又起了雾,渔人无意间划船行到了自己曾经遇到桐花的河上,停船靠岸后,发现水里又有桐花漂了过来,他让鱼鹰叼起一朵桐花……”
陛下多次重讲这个故事,心中渐渐读出了这故事的含义。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他和八郎说,这是一个和后悔有关的故事,如今他再读这故事,又解得了另一种滋味,那山洞意味着……
黄鹤矶侧立起的锦帐绵延几里,绸子在风中闪动着华光。江水也在风中闪光。陛下在余光中看到有一个人沿着锦帐急匆匆跑了过来,被重重侍卫拦住了。
宫监走过去,去向问跑来的人话,脸色变得和那人一样难看。
陛下在看到宫监问话后脸色变了时,心提了起来,他有些讲不下去《逆水》了。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不会在二月上旬就回到建业了。
宫监问清楚了消息,强撑着面容,装作无事,走过来后,轻轻唤了陛下一声道:“陛下。”
陛下问宫监说:“……是北方有军报吗?”
宫监或许是想安慰陛下北方还算平安,他挤出一个局促的微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说:“陛下安心,北方没有事。”
宫监微笑着,眼眶不自觉已经红了。
陛下的眼眶也红了,他察觉到一定是出了大事,问:“是建业的消息?”
建业……建业……不会是崇幻有事吧。还是泽晋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别瞎想,或者是哪位留在建业的年老宗亲归去了。
他该早些回建业去,不如明天就回去?
“不是。”宫监说:“陛下……”说着跪到了地上。
随侍宫监下跪,一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宫监宫人跟着下跪。众人齐齐跪倒在了江边。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锦幛在风中闪出寒光,丝绸令人察觉到了冷意。
风是冷的。
陛下对宫监说:“说。”
宫监压着哭腔,试探着开口:“陛下请先节哀。”
好,节哀。
宫监说:“郇王殿下……”
“郇王?”陛下不敢让宫监把话说完,他猜测着说:“彰儿坠马的伤复发了吗?不是已经好了吗?本来朕以为很严重呢,后来连太医都说了,不妨事的,只是淤血看着吓人罢了。”陛下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眼眶中无法滴落的泪水不断颤动,他说:“你……说话。”
彰之不会又从马上摔下来了吧。可是这为什么要节哀呢?受伤了,只要去治伤,就好了。为什么要对他说“节哀”。
宫监说:“郇王殿下不慎中箭。”
不慎中箭。陛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慎……?中箭……?这两个词怎么如此陌生,就如跪在他面前的众人的面目一般陌生。他看不清所有人的脸。
陛下似乎听见裴昙惊恐地叫了他一声。
“陛下!”
裴昙和宫人、宫监全都朝他跑了过来,他在令人舌根发麻、全身发麻的黑暗中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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