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鸿烈能要一个即将成为储君的人去世,未尝不能让一个君王去世。陛下前所未有地恨起了自己的老师,憎恨、厌恶、惊恐,死亡的阴影垂了下来,陛下再也不肯见自己的妃子一面。
他不再有将为人父的喜悦,他害怕看见妇人隆起的肚子。他害怕自己的妃子忽然生产——他怕到了那时,他就该死了。
多么悲哀,一个陛下这样的皇帝,本该年富力强、正要大有作为,然而陛下活得战战兢兢,他察觉到,自己或许要变成弃子了。
到最后,血亲将要反目成仇,没有人会在意荀崇煦的老病衰弱——所有人只是在意皇位,一如陛下自己在意的,也是皇位。皇位……他像是一株皇位之上的寄生草。
是谁他陷入了如今的局面中……
陛下恨极了卢鸿烈。
卢鸿烈察觉到了自己与陛下的裂痕。在陛下还停留在恨的时候,卢鸿烈已经行动了。他是一个多么负责的老师啊,他无比熟悉自己的学生的性格——他比自己的学生先下了手,提前一步控制住了秋浦。
或许卢鸿烈没有参与到谋害康贤太子一事中。裴昙在去卢鸿烈在秋浦的暂住府邸中时,见到过几位僧人。卢鸿烈夜不能寐时,会让僧人为自己彻夜诵经,这是他自中年丧子后留下的习惯。
卢鸿烈让寺庙道观做法事为康贤太子祈求冥府,然而在最私密的地方、在他自己的家中,在他的安睡之处,他没让僧人为自己彻夜诵读为亡者超度的经文,而是让僧人一遍一遍地诵读安神陀罗尼——
他对亡者的离去,并不感到愧疚。
一场忽然到来的死亡或许和他无关,但是他必须要面对这场死亡带来的后果。他必须承受一位帝王的怒气。
他和陛下的关系,彻底碎裂了。
在平平无奇的天气里,他和他的学生,再也没有了信任,他成为了学生的仇人,他做了窃国贼——
他们这对师生、这对臣子与君王,彻底成为了敌人。
卢鸿烈以天子的名义发下了矫诏。
那诏书写下的不只是许朝的国运,一纸诏书,也是江表门阀为自己书写的命书。当那诏书上第一个字、第一个字的第一个笔画,被蘸着黑墨的笔尖写下时,江表门阀和宗室之间关系,就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作者有话说:
许朝建朝时间-(荀靖之年龄)- 时间、事件
51(20)乾佑九年/明夷元年,四月廿一,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52(21)明夷二年,第五岐随苏我人麻吕等人东渡至日本国。
53(22)明夷三年/贞和元年,一月,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荆州刺史荀元钧携原太孙荀永隆造反,顺江南下,元钧永隆之乱爆发。三月,乱平。尼夫人、荀克俊到达并州,开始收复并州。
54(23)贞和二年,年末,第五岐自日本国回到许朝。柏央带家人自洛阳南下逃亡。
55(24)贞和三年,郢州赤丘血墙案案发,十二月,荀靖之杀死周敦平,回到建业领罚。年末代王荀克俊去世。
56(25)贞和四年。三月,上将军房安世入狱,二十八日凌迟处死。四月,第五岐受封宛春侯。陛下举办猎、诗、乐五日之会。六月,高平郡王出为越州刺史。九月十九,北伐。十二月,陛下移驾秋浦。
第224章 戎轩1
崔琬+崔涤=二崔
贞和五年二月廿五,荀靖之收到了北方的军务:关西的线人回报,伪秦再次自乡野间征兵,新召集出一万自备军衣的士兵,向并州行进,调动并州的三千精锐甲兵前往晋州。
晋州东接许朝的雍州,洛阳就处在雍州。
长公主知道消息后,让荀靖之暂时不要去秋浦。北方将有战事,国势动荡,而江表门阀不知安了什么心思——长公主怕自己的外甥到了秋浦,竟是一去无回了。
许朝不缺官员,但是朝中如今再找不出几个像荀靖之这样的宗亲。荀靖之可以不在北方,但他一定不能出事。他得活着,他得为荀家占住本就属于宗室的那部分权力,片刻不能松手。
长公主考虑再三,决定不再扣留崔琬。不如就让崔琬去秋浦面见录公,她希望崔琬能劝动录公放了崔涤,让崔涤护送康贤太子的身体回到建业。
年前,康贤太子从泗州回到建业后,以为秋浦并非帝王可以久居之地,而夫人怀有身孕,便让夫人留在了建业,自己未带家眷,独身去了秋浦。如今,康贤太子的尸身留在了外地——他的妻子、弟弟想要为守他灵,只能守一个空荡荡的灵位。
不该让一位太子死后不得安享香火。
长公主去大护国寺见了崔琬,她对崔琬说,如果卢鸿烈愿意让步,建业一方可以暂时不过问秋浦的事情;录公写矫诏要高平郡王去秋浦,高平郡王不会去秋浦,她不会追究诏书是矫诏。他们各退两步,先守住许朝北边的疆土——要是北方出了事,那江表门阀可就也做不了多久的“江表”“门阀”了。
江表不存,门阀将亡——在外族眼中,江表门阀与许朝同体共命,许朝尊重他们为世家大族,而外族不会尊重他们的这个身份,只会将他们当作许朝的臣子。
伪秦要是吞并了关东,野心就不只会留在北方了。南方不会长久安全下去,天下绝不可能再回南北朝——百年之前南北对峙,那是因为北方崩乱之后,北方诸国长期混战,一直没能力统一北地,因此更无力窥视南方。要知道,许朝一统北方之后,这天下很快也就没有“南朝”之说了。
长公主让崔琬三月初一去秋浦。崔琬听说自己可以离开,向长公主行跪礼,道:“崔琬长谢殿下的厚爱,一定完成殿下交托的事情。”
长公主点了一下头,对他说:“你回去看看你家老宅,一切可都好么?如果宅中短缺了什么,你派人去长公主府告诉我。阿琬,莫使老宅空待主人,你崔家的宅子也建了百十年了,崔氏子弟一代一代居住其中,如今宅主长久不在家中住,宅子竟显得落寞了。把我的信带给录公,告诉他我还肯叫他‘录公’,告诉他,他家宅子也落寞了,他孙子是我女婿,我们终究还有姻亲情分。”
崔琬说:“殿下安心,崔琬一定将信送到。”
“崔琬,”长公主叫了一遍崔琬的名字,叫他的姓时,将语调压得重了一些,她说:“你是南崔,出自宣城裴家。皇嗣的母亲将出自你宣城崔家,不是卢家。宣城在更靠东的地方——建业也好、宣城也好,你要提醒你祖父,皇室的根基在长安,你家的根基在长江下游,长安或长江下游都是宜居之地,久在中游住,是离家远了。”
长公主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对崔琬说:“让你久住在佛寺里,并非我的本愿。”
崔琬礼数周全,他挺直了身体,身姿端正,抬手向长公主行礼,道:“崔琬知道。”他回复长公主说:“人在世间,有万种不得已,殿下对崔琬,情义深厚。录公行事有误,殿下受累了。”
“我听说你近来在寺中抄写经文。”
“是。”崔琬回道。崔琬近来一直住在大护国寺中,不能出去,唯有长公主和日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来看望过他。崔琬以往是个喜欢聚会的人,如今独住,日长无事,为了打发时间,便日日手抄经书——
他现在明白高平郡王困居在高平郡王府时,整日抄写《隆正文英》的滋味了:抄写诗文经书可以静心,如果什么都不做,只空熬时间,那时间就变得太漫长了。
长公主问他:“我倒也知道些佛理,可方便问你抄的是什么经么?”
“崔琬抄《金刚经》,正抄第十八品,佛问须菩提,自己有肉眼否、有天眼否、有慧眼否、有法眼否、有佛眼否。”
长公主说:“是《金刚经》啊。我父皇晚年爱读《金刚经》,亲手注经。我那时被流放南方,困居在潮州,思念父皇时,就请求县令允许我去佛寺一趟,有时他会允许,我就去佛寺,听法师讲《金刚经》……我与父亲相隔千里,竟只能靠经文与父亲维持着联系,我祈愿自己诵经时足够虔诚,使父亲能在读经时知道我的思念。”她说着抬眸看向崔琬,“阿琬,我知道困居的感受,你是好儿郎,我看重你,我不将你久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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