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不知道许朝是否已经收复了北方,但是他已预感到,北方并没有好起来。
贞和二年,日本国正式向许朝派出遣朝使。明夷二年,第五岐自许朝北方东渡至日本时,走的是许朝与日本国之间的北方海路,他自幽州过渤海到新罗,再从新罗到了日本国,北方风浪较小,危险远远小于南方海路。在乾佑末年的浩劫后,许朝北方陷入混乱,尸群在关东地区横行,日本国使者在此次出使前,选择从南路西渡。
四月,第五岐随日本国使者从难波津出发,航船将行过九州岛,自日本国南部向西出发,横跨东海,到达许朝明州。然而入海不久后,航船被风吹回,桅杆断折。
六月,日本国使者再次从难波津出发,第五岐再次登船。入海四天后,海上风高浪大,航船偏离了航线,船队只好返航。
贞和二年九月,日本国使者第三次从难波津出发,负责出航事务的遣朝使在看到海上的巨浪将前面的航船拍裂后,极其恐惧,不敢继续西渡,不顾一切下令返航,出发中断。
贞和二年十月,西园寺清正作为新的使臣,代替了那位恐惧海浪的遣朝使,日本国使者重整队伍,选出新的负责之人,第四次从难波津出发。在海上航行了将近一个月后,航船终于到达了许朝明州——第五岐重新回到了许朝,时隔两年半,再次踏上了故土。
故土崩裂,山河并未恢复……原来乾佑之后的年号是明夷,然后是贞和。许朝困居在南方,建业暂代京城之职。在得知许朝的情况后,第五岐随即知道了奉玄在找他。
奉玄在郢州。人们称他为“高平郡王”。第五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对故土感到陌生,对“高平郡王”感到陌生。他很想再见奉玄一面,东海之上风浪狂暴,大风刮起,阴雨接踵而至,海上如有万鬼哭号,可他并不感到恐惧。他知道渡过这片暴虐的海水后,就能回到许朝,他能再见奉玄一面。
可是当他真的踏上了故土,他又开始害怕见到奉玄,他怕他们之间变得陌生了。
奉玄成家了吗?二十三岁,对一位郡王而言,正是该成家的年龄。
一个人不管曾有多么骄傲,当他思念另一个人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这样一种酸楚,是凡有情众生都曾体会过的。
第五岐想起贼军首领没说完的话,有人想要第五家全部死光,这个人熟悉洛阳城外李瑰军队的安排布置——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乾佑九年,他或许就在李瑰的幕府中任职。
这个人会是……老师吗?
可老师的确不认识李瑰将军——至少他不知道老师和李瑰将军有过交往。
如果这个人不相信他死了,像奉玄一样,一直在找他呢?
第五岐不敢直接去见奉玄,他怕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这个人要第五家的所有人都死绝——如果想要找失踪的第五岐,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借高平郡王的力,在高平郡王身边等着他的好友……自投罗网吗?
他担心自己直接去见奉玄,而这个或许存在的人一直在奉玄身边等他。奉玄是诱饵,也是人质,他不打算让奉玄陷入到危险之中。
贞和二年年末,他跟随西园寺清正一行人到达了建业,他给奉玄写了两封信,托清正出面找人,将一封信送到建业的高平郡王府,将另一封信送到郢州。
他等了一个月,没有等到奉玄的回信。最初,他猜测奉玄是因为收到过太多次假冒他的名义写去的信,所以没有把他的信当成真的。于是,他又重写了两封信,再次委托清正找人,向高平郡王府和郢州送信。
在第二次写信后,他终于发现了,他的信根本送不到奉玄手中。
有人看过他的信,但是那个人不是奉玄——有人询问了清正找去送信的人。清正委托建业的日本国商人找一个许朝人,由那个许朝人再找一个人,去为第五岐送信,一封信要经过日本国商人、一个许朝人和另一个人至少三个人的转送,才会送出,追查的人层层追查,查到了日本国商人那里。日本国商人撒谎说是一个身藏重金的乞丐把信给了他。
两天后,除日本国商人以外的送信人都去世了,他们的死都以病亡结案。
日本国商人在被人监视,而建业城内开始清理乞丐。
的确有人潜伏在奉玄身边,等待着他的出现。
贞和三年一月十八,第五岐在再三考虑后,向江北母亲和姑母的旧友延光长公主荀崇幻写信求助——他不相信除了清正等和他同行的人之外建业的任何人。
长公主曾在乾佑九年、明夷二年、三年……接连寻找枕流药师。当长公主还是寿昌公主时,曾被哥哥废为庶人,流放到极南之地——落难之时,方知人情冷暖,枕流药师前来为她送行,一直陪她走到明州的柘荣郡,才北上折返。
长公主不太相信第五岐的身份,但是给他回了信,邀请他来江北。
第五岐决定在二月去江北,然后从北扬州北上,回到北地调查旧事。在此之前,他要去郢州看奉玄一眼,只需要一眼……他想亲自一看他的奉玄。
年关又过,他二十四岁了。奉玄也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奉玄是什么样的呢?他上次见奉玄时,奉玄十九岁,用玉簪束发,穿一件藏蓝面青里的衣服,衣服上绣着一只白鹭。
那天,他和奉玄告别,雪地里卢州军的血红色大旗被寒气冻住,寒风刮来时,无法翻动。他该走了,奉玄说:“好友,风大,冷了要换厚衣服。”然后说:“一路走好。”朝着他摆手。第五岐骑马离开,回头看时,奉玄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奉玄一直在朝他摆手……第五岐知道奉玄在看着自己走远,奉玄摆着手,久久没有放下……直到他们看不见对方。
他没有想到,这就是自己和奉玄最后一次见面了。
一月二十日,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乾佑八年一月二十日。
乾佑九年、明夷二年、明夷三年、贞和二年。
如今已是贞和三年。
贞和三年一月廿四,他终于又看到了奉玄。
夏口城內,百姓在一月廿四日举行大傩,跳傩的人穿着青黄红紫的艳色衣袍,戴着面目狰狞的傩面具,自街上行过:
头戴头颅巨大的童子面具的壮夫举着绣金神幡在前方开路,神幡有一丈高,拖着长长的飘带,其后跟着执戈举盾生有四目的方相氏、长着三颗头的傩神、面目可怖的獠牙鬼、嘴角微微扬起的青脸笑面鬼、舌头伸到膝盖的女吊、敷惨白色铅粉披华丽繁复莲花衣的女无常、生着尖喙的羽人、一脸恶疮远看如满脸眼珠的痘神……
一条青蓝色的巨龙在鬼神队伍后左右游动,其后跟着一群乐人,唢呐响起,笙鼓不断,诡异的乐声里,有人喊出了傩词——“傩神出游,万鬼回避。白昼躲好,黑夜行事。”
夏口城的百姓说跳傩的队伍会从官署前的大街上走过,而刺史会在官署前观看傩戏。
第五岐跟在人群里,随着跳傩的队伍向着官署前走。
离官署越来越近,他开始紧张,心跳不止,一颗心像是要从胸中蹦出,随后,他看到了奉玄,他的心跳几乎在那时停止。
奉玄……他变得沉稳了,或许是为了配合大傩之日,身佩珠玉,穿着一件华丽的红底圆领袍,袍上用彩线和金线绣着对狮花纹。
奉玄长高了吗?好像长高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瘦,眉眼中还留有当年的痕迹,可是他的眼神变了,变得一点儿也看不出高兴的情绪了。他的衣袍颜色鲜丽,可是他的神色很冷——那衣袍穿在他身上,似乎也变成了冷色的。
第五岐初见奉玄时,奉玄也显得很冷,冷得几乎有些吓人——在雪地里,奉玄带着怒气从马上跳了下来。那时,奉玄的眼中尚有情绪,愤怒、年少的豪气、关切……
人群和鬼神在他和奉玄之间涌动。
在某一个片刻,第五岐忽然觉得,站在对面的不是奉玄,是荀靖之。
荀靖之,多么陌生的名字。
奉玄身边的人叫他“郡王”,可他不大爱说话。百姓高声喊他“大人”,他点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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