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太子依旧常常前来请安,似乎这对父子之间,依旧父慈子孝。
所有光影都停留在过去,很早之前的过去,抚子内亲王的眼前只剩下了黑暗。抚子内亲王抱起了鸣鸾琵琶,用手指抚摸过琵琶上镶嵌的螺钿,借触觉在心中还原出鸣鸾琵琶的样貌。
隆正十八年,在右卫府任职的李延龄抓住了一个飞贼,从飞贼的藏身之处找到了一把异常贵重的螺钿琵琶,审问飞贼之后得知那是日本国抚子内亲王的鸣鸾琵琶,于是亲自将鸣鸾琵琶还给了内亲王。
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去世,淮王逼宫,成了太子,掌握了国玺。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宫变,太子调整左、右卫府职事,李延龄在此次调整中被外放离京。李延龄在长安时,偶尔会来内亲王府上听琵琶,和众人一起坐在垂帘外静静听,并不说话。他离京后,抚子内亲王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也就渐渐忘了他。
原来李延龄还活着。
抚子内亲王欠李延龄一个人情。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去世后第三天,陛下被困宫中,曾写下两封加盖了国玺的密诏,太子——那时还是淮王——随后就掌握了国玺,他一直以为密诏是被第五内相带出宫的,实际上那密诏是由抚子内亲王藏在头发里带出宫的,那密诏由她带出宫,交给了第五内相。
抚子内亲王出宫时,宫人搜查内亲王的衣袖和鞋子。抚子内亲王刚刚走出安仁门,身后就追来了一队侍卫,抚子内亲王察觉到事出不妙,在这时远远看见了在安仁门外巡查的李延龄,于是急中生狠,横下心将两封封死的密诏交给了李延龄。追来的侍卫传报:淮王替宫人向内亲王赔罪,请内亲王重新入宫小坐、梳洗整理。
淮王没能从抚子内亲王身上发现密诏。
李延龄替抚子内亲王收好了密诏。如同他曾经将鸣鸾琵琶完好地还给内亲王,借听琵琶的机会,他将密诏完好地还给了内亲王。不久后,两封密诏中的一封密诏被淮王截获,淮王一直以为密诏是由第五内相带出宫的——虽然他怎么也想不出来第五内相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查将密诏夹带出来的。
淮王只截获了一封密诏,那封密诏诏寿昌公主回京——寿昌公主没得到诏书,她最后一次回了长安,此后再也没进过长安城。淮王不知道到底有几封密诏,只能派人继续盯着第五内相。第五内相为了稳住淮王,既不承认淮王的怀疑,也不否认,淮王派人死守第五宅邸,禁止第五内相再次入宫,第五内相最终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在第五内相以性命为赌注的拖延中,另一封密诏被顺利送到了三朝老臣陈国公手中,密诏上写着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淮王杀害手足,废为庶人。
南朝已成过去,南朝覆灭的命运并没有成为过去,陛下不想看到自己的子女互相残杀、败坏国运。
父慈子不孝,淮王成了太子。太子说陛下老了、糊涂了,以为自己只是一位父亲、一位兄长,忘了自己是一位皇帝。太子废黜各位兄弟的王位,软禁亲弟、流放妹妹——不过,太子始终有所忌惮,不敢再进一步。密诏是一把悬在太子头上的利剑,太子不敢让自己的各位弟弟妹妹死了,如果他们要死,那不能和他有一点点关系,否则……他就要被老臣们捧着诏书废黜了。
第五内相以自己的死保住了诸位亲王的性命。第五内相死于一场火灾。
太子不止怀疑第五内相,他也怀疑过抚子内亲王。当太子暗暗传达出自己的怀疑后,抚子内亲王立刻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她说自己只是来求琵琶道的,太子如果怀疑她,她可以只留下听声音的耳朵、学琵琶的手——太子不敢再怀疑了。
抚子内亲王失去了眼睛,然而,如果那天没有遇到李延龄,抚子内亲王失去的将不是眼睛,她会像第五内相一般失去性命。
韦衡在写给抚子内亲王的信里写明了自己要杀李延龄。抚子内亲王向韦衡回信,隐去密诏之事,将李延龄为自己找回鸣鸾琵琶之事如实相告,并言鸣鸾琵琶乃日本国一宝,希望韦衡能因为李延龄曾经找回这把琵琶而留下他的孩子的性命。韦衡答应留下李延龄五岁以下子女的性命——李延龄有八个子女,其中三人未满五岁。
抚子内亲王希望将欠下的人情还给故人,来到了范宁郡。
拨子拨动琵琶弦。抚子内亲王从回忆中抽回思绪。
琵琶声响了几下,随后又停了。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既然来了,就坐着听吧。”
屋中温暖如春,屋门开着,门上垂着一道绯红色毡帘。贺兰奢早就进了屋子,一直只在屏风后站着,听见抚子内亲王说话,从屏风后绕过来。佛子和奉玄去找棱伽学折扇舞了,贺兰奢不用学——贺兰奢要装作服侍在抚子内亲王身侧的人,而不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贺兰奢问:“殿下何时知道我在的?”
“郎君站在门口的时候。”
“殿下如何知道是我?”
“紫蝉的步子停了一下。看见棱伽和其他人,紫蝉不会那样停住步子。”
“您不怕我?”
“郎君只是来为我解闷罢了。郎君要杀我,入室之后自然会直接过来,而不是在门口站着。”
“殿下能不能为我再弹一遍我在管城听过的琵琶曲?”贺兰奢坐下之后,说:“那夜我不曾仔细听。”
“我不会随意为人弹琵琶。如果我说‘不能’,郎君要怎么做?”
“不怎么做,只是觉得失落。”
抚子内亲王微微笑了笑,放下琵琶。就在贺兰奢以为抚子内亲王不想弹琵琶时,内亲王对贺兰奢说:“我不舍得让郎君失落。郎君想从哪里听起?”
贺兰奢说:“从头听。”
抚子内亲王说:“从头弹起,要弹许久。郎君如果想从头听起,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贺兰奢说:“殿下请讲。”
“郎君必须从开始听到结束,如果此次没有听完,下次还要来找我,直到郎君从头听完。”
贺兰奢说:“好。”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觉得自己会听完?”
“为什么不会?”
“因为火可能会烧起来。”抚子内亲王摸到在抱起琵琶前放在身侧的手炉,将手炉交给紫蝉,对紫蝉说:“紫蝉,麻烦你将里面的炭倒在毯子下面。”
贺兰奢问:“这是做什么?”
“询问天意。”抚子内亲王说:“如果炭火能够点燃毯子,火烧起来,人们要进来灭火,我就无法继续弹琵琶了,郎君当然就听不完曲子了。”
贺兰奢说:“您不想弹就不弹,不必这样戏弄我。”
抚子内亲王抱起琵琶,说:“我希望郎君珍重自己。此去妫州,不是易事。人死万事皆空,郎君千万保重性命,此次听不完,留有性命,下次就还能有机会听完。”
“殿下要我保重性命,您不怕自己没了性命?”
“我与郎君有缘。郎君说过:‘我会护着您的’。”
贺兰奢被抚子内亲王的一句话说得脸上发烫——抚子内亲王和他说话时总是这样,内亲王看着温柔无害,却总是占着上风。抚子内亲王好像从来不会害怕,她不害怕他从房顶上扔下的头、不计较他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贺兰奢说:“我的命好像被您抓在了手里。我不喜欢被人抓着,早知道我就不来找您了。”
抚子内亲王拨弦试音,说:“郎君希望我抓住吗?不过,我不一定能抓住,一切只是天意。”
紫蝉将手炉中的炭火倒在地上,用地毯盖住了炭火。谁也不知道地毯下面的木炭里到底还没有火星,不知道火会不会烧起来。
一场火最终还是烧了起来。奉玄和佛子听到了琵琶声,琵琶奏的是《道成寺清姬变》的《变》,以痴求爱、钻冰求火,清姬怨气化蛇,大河之中,巨蛇身上猛烈燃起三毒之火,琵琶声里的大火忽然没了后续——凄厉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绯红色的毡帘被人撩起,抚子内亲王所在屋中竟然也生出了火焰,透出因过分明亮而显得刺目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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