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说,铁勒人告诉他,如果在雪里冻僵了,可以将盐炒热,包在布里,放在肚脐上,一点一点把人温暖过来,要是不这样,直接让冻僵的人烤火或泡热水,他的冻伤就会溃烂,乃至于血肉脱骨。
荀靖之被第五岐拍着拍着,渐渐又觉得困了,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和着第五岐讲的雪气,帐中比刚才更能察觉出清寒。第五岐的肌肤温热,荀靖之不自觉地往第五岐怀里凑,抬手想去搂第五岐的腰,抬手时,被子碰到了一侧的虎枕古琴。
琴弦发出轻响。
荀靖之搂住第五岐的腰,说:“五岐兄,唱支曲子吧。”
“我想想。”
荀靖之忽然笑了,说“我可没想到佛子友人能这样。”
第五岐笑着问:“这样不好么?”
荀靖之在第五岐颈侧轻轻咬了一口,说:“好,好极了。五岐兄比佛子友人好。”
五岐兄和佛子友人明明是一个人。但奉玄怎么好意思在佛子友人的脖子上咬一下呢。
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
第五岐可以算得上纵容荀靖之,他拍着荀靖之的背,说:“再碰我,我可不唱了,你也不能睡了。”
荀靖之故意贴着第五岐的脖子说:“唱。别不唱。”
他离第五岐太近了,近到呼吸时的气息会落在第五岐的脖颈处。第五岐的肌肤战栗,捏了一下他的后颈,低声唱道:“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①
一夜千年犹不足。荀靖之枕在第五岐的颈侧,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要是再做梦,肯定是做好梦了,他以往怕梦见找不到第五岐,这次不会了。江陵一夜寒雨,衾枕温暖,第五岐的肌肤温热。
师兄师姐都好,尸群不曾出现,荀靖之觉得自己从来没在昏昏欲睡时,过得这么熨贴过。
作者有话说:
* 刘辰翁《行香子》: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①徐陵《乌栖曲》
第237章 业火2
信陵君窃符救赵
崔琬在江安县住了六天,江安县与公安县隔长江对望,他是被崔涤强行带到的江安县。
崔涤带兵过江,前往江陵郡。崔琬趁崔涤不在,打算从江安县出逃——
他看见了县城外的乌桕树,但他还没走到树下,就被人捉了回来。
秋气已至,蒿草结籽,乌桕树叶由绿转黄,一些地方已经染成了红色。
崔琬最终还是从乌桕树下走了过去,不是回秋浦去,而是要被送去江陵郡,他在路过那棵乌桕树时冷笑:他去见崔涤,崔涤如今比他尊贵多了,都能下令让人捆住他了。
临汝崔氏的崔十六涤,和他宣城崔氏的崔琬,终究不是一路人。
崔涤的侍从带崔琬乘舟渡过长江,寒雨连江,他们经过公安县到达了江陵郡。江陵郡城内搭了施粥长棚,有些里坊遭受了火灾,下过几场雨后,城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焦糊味混着雨水中的尘土气,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味。
灾难过后的气味。
崔涤的侍从看守着崔琬,和他一起到达了江陵郡,进入郡城后,侍从去官署拜见崔涤,一个副尉告诉侍从,不巧今早崔将军带兵北上,到长林县追击敌军残部去了。
副尉请崔涤的侍从去崔涤暂住的地方休息。
崔琬留在车里,过了一会儿,崔涤的侍从回来了,请崔琬先去休息,崔琬说:“是你家将军不在江陵,还是他不敢见我?”
“崔大人见谅,是将军不在江陵,他带兵外出了。请崔大人先去休息,等上一等,将军也就回来了。”
崔琬对崔涤的家仆说:“你们将军前途无量,他太尊贵,我崔琬等不起他。”
“崔大人,请不要这样说,我们将军……也是关心您,所以才请您同行。”
崔琬冷笑了一声,说:“‘崔大人’,原来你也知道我是个朝廷官员,你家将军挟持朝廷官员,他犯错了。”
“……”
崔琬的语气随之冷了下来,“而我宣城崔家的事,又和你家将军有什么关系。他要让我和他同行,问过我的意见吗,他想如何,我便必须遵从他的意思么?我把秋浦的精兵交给你家将军,我死或活,都该身在秋浦,留在家人身边——你家将军想过我的父母兄弟么,你家将军看见了‘朋友’,没看见朋友的家族。”
“崔大人出自宣城崔家,已是第一高门,崔大人不必担心家族。可我们将军实在是担心您……”
崔琬打断了侍从的话,“呵呵,第一高门。秋浦如今是什么样……你说这话时,你自己信么?”侍从一时没有说话,崔琬说:“我将秋浦的精兵送给你家将军,背叛了秋浦的众人。秋浦已在哀蝉声里,我又从背后刺了秋浦一刀。第一高门……我看你家将军的临汝崔家,马上要是第一高门了。”
“崔大人,您家七叶重光,已贵极百年,我听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崔大人何必如此悲观呢,您家自然还是一等高门,您、您不必太过忧虑。”
崔琬自嘲地说:“世事变易,你不过是个庶民……你怎么会了解如今是什么样的形势。不,庶民比我好,我家是要败落了,我家不落,你们如何分得一杯羹呢。北伐、开战,种种动荡带来的变局,古今少有,在变局之中,我家怎会长做一等高门……北地的权家、柏家,如今还有多少人提起他们。洛阳败落,不知道有多少公卿罹难。秋浦如今也快要这样了。”
“崔大人,我是庶民,但我知道什么是高门,提起权家、柏家,我依旧觉得他们是贵不可攀的高门。崔大人家也是这样。崔大人看不起我,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觉得,任何人都要给崔大人家面子。崔大人何必过分担心家人。我们将军是实实在在关心你!”
“面子……死人也可以有面子,只不过死人不会再干涉活人做事了。崔家妨碍到了一些活人。和你说不通。”崔琬对侍从说:“我知道你家将军志存高远,不该被困在秋浦,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他不尊重我。你家将军把我带走了,秋浦一旦出事——我的祖父怎么办?我不是单单是一个崔琬,我是宣城崔家人,我愿意死在秋浦,与家族同进同退,可是你家将军偏偏要违我的志……我们这对好友做成这样,我不知道我是该感激他,还是该恨他。”
“崔大人……你……您……”崔涤的家仆说不过崔琬,张了半天嘴,不知道再说一些什么。
崔琬对崔涤的家仆说:“高平郡王在江陵郡,你让我去见高平郡王。”
“我不敢,将军要我寸步不离地看着您。”
“那你和我一同去见高平郡王。”
“……”
“我在秋浦不会出事,我动了兵符,你以为我留在秋浦会死么?不会。我去见高平郡王,我和郡王是故交,你让我见一见郡王。”
“不行。”
崔琬也不继续强求了,叹了一声,“唉,崔将军真尊贵啊。我崔琬好歹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员,可是落在他手里,要被一个无名小卒欺负。”
“我不敢!”
“你不敢?我做什么都不行。崔涤是不是觉得,他的想法就一定对呢?他是不是觉得,他必须得救我……这是傲慢,他错误地将这种傲慢当成了朋友间的真诚。你让我去见一见高平郡王,我就不会那么恨他了,我会原谅他对我的强迫。”
“……”
“我是朝廷的官员,不是你家将军的私产。改日我要见皇帝陛下,你家将军难道也要扣着我么?”
“……”
马车驶入一处院落,随后停了,崔琬下了车。几场秋雨落下后,天气转凉,院落边缘的小土坑里积了水,叶子落在水里,被泡得发烂。崔琬下车后,看着小土坑,身上感受到了些微寒气,他对崔涤的侍从说:“我要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去拜见高平郡王。你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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