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看不清长相的中年女子是一位坤道,她对奉玄说:“能睡觉就睡觉,要多多休息。”
奉玄也不想醒着,醒过来时,他觉得身上很疼,具体身体的疼痛让他察觉出肉身的虚弱与疲惫。在梦里,他不记得自己有身体,也就忘了自己到底是哪里在疼,疼痛无处附着,飘在空中,也像梦一般变得虚幻,不再实实在在、不再让人觉得难以承受。睡着之时,唯一的不好之处在于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
奉玄做了噩梦。师父说:爱徒,你要忏罪。在山上忏罪多月之后,那些纠缠过他的恐怖景象渐渐消散。然而,当身体和意志变得疲弱,种种妖魔鬼怪突破屏障进入梦中,再次抓住了奉玄,第一次看到尸群时体会过的恐惧感再次回到了奉玄的身上。
奉玄梦见自己在逃跑,跑得几近虚脱,月亮变得巨大无比,似乎立刻就要将他碾碎,他跑进山洞里,那山洞里忽然探出一条人头蛇身的怪物,脸像那巨大的月亮一般大。
奉玄梦见到处都是尸体,一个婴儿在尸山上蠕动。
到处都是红色,奉玄觉得好烫。贺兰奢身在大火之中,周围火焰翻卷,如同巨浪,他站在不知何处的房顶上,说:“等第五岐把剑横在你脖子上时,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了。”
奉玄说:“你胡说!”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他会杀了你。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心侧传来一阵剧痛,贺兰奢的剑不知何时插进了奉玄的心脏——或许那剑一直插在奉玄的心脏上,只是他这时才发现。他抓住无方剑的剑身,防止贺兰奢继续将剑捅进去,手心被无方剑割破,流下滴滴鲜血。贺兰奢说:“我们又不是朋友。”
奉玄说:“你是谁?”
眼前的人早已变了模样,也可能他一直都不是贺兰奢,只是奉玄在一开始误以为他是。没有贺兰奢,只有一只狂尸直勾勾地看着奉玄。尸群朝他们扑了过来,满地都是肠子和黑血,湿滑难行。
奉玄掉到了火里。在他落下时,他听见有人叫:“五琼娘子!”
五琼娘子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五琼娘子死了!奉玄忽然想起五琼娘子死了,他想去找师姐,他要去找师姐,师姐一定要活着。他越想越害怕,师姐一定要活着。
奉玄一直跑、一直跑,火的颜色褪去,到处都是杏花。在杏林之中,他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奉玄叫:“母亲!”杏花,宫人说母亲曾在凤栖原上种了六里杏花,后来太叔将军殉国,母亲就把那些杏树全都砍了。
无数杏花落了下来,落在奉玄脸上时,奉玄才知道,原来落下的是雪。奉玄叫“母亲!”杏花零落得像一场大雪,杏花就是雪。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他独自留在空荡荡的雪地里。
奉玄醒了。
他没能睁开眼睛,感受自己的眼睛上蒙着一条纱布。
有人摸了摸奉玄的额头,所以他醒了。
“醒了?别睁眼。”奉玄听见那位坤道的声音,那位坤道说:“天有点儿冷。你身上有伤,宁肯睡得冷一些,不能热着。村子里不兴烧木炭,只睡火炕,村里人把火炕烧得太热了,我把火灭了。”
“谢谢坤道。”
“谢什么,小傻子,我是你怀风师姑。”
“……”
“不信?你上山的第一个春天,隐微带你去钓鱼,你钓上来一只虾蟆,自己吓得哇哇哭。”
奉玄仔细想了想,说话的人的声音果然是怀风散人的声音。盛世不见道出山,尸疫发生之后,怀风散人下山入世,没怎么回过堂庭山,奉玄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
奉玄叫:“师姑。”
“嗯,继续睡吧。”
奉玄隐约听见了鸡叫声,问:“天亮了吗?”
“五更天,天还黑着呢。”怀风散人说:“醒了也不问问自己的伤。奉玄,明年你在山上多住一段时间,别急着下山,养养眼睛,眼睛还能养好。我不瞒你,你左臂伤得厉害,以后怕是不好用剑。”
奉玄说:“师姑不用太担心,我右手也能用剑。”
“胳膊长在你身上,你多心疼自己的胳膊。”
“嗯。”奉玄不太想细想自己身上的伤,他不太敢想。
原来胳膊还在,他保住了自己的左臂。以前奉玄从没想过“死”字,或许想过,只是没想过自己会死,他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失去肢体,或者应当这样说,他没想过失去肢体的人会是自己。
被白狼咬住时,奉玄的恨意压过了恐惧,他来不及细想,一心只想着让那头白狼死。白狼死了,奉玄垂下手臂,发现自己无法再次抬手,在某一个片刻,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手臂——如果手臂不能好起来,就会慢慢腐烂,那就只能被锯掉。醒醒睡睡,每次当奉玄在醒着感受到手臂的疼痛的时候,恐惧感就会一点一点漫上来……卢州士兵轻易地失去脚趾,狂尸被人削断手腕,原来他们都是肉体凡胎。人都是肉体凡胎,没有例外。
师父说珍惜身体,奉玄这次才明白何谓身体、为什么师父要说“珍惜”身体。有些伤不能复原。
奉玄说:“师姑,其他人……怎么样了?”
怀风散人说:“和你们同来的两个卢州士兵,一个没了一条胳膊,一个肚子上缝了几针,也都和你一样躺着呢。你那朋友失血过多,在隔壁睡觉。”
奉玄说:“我遇见了好多狼。”
怀风散人说:“卢州一向有狼。去年这个村里有人杀了几只狼崽,今年卢州冷得早,狼群没的吃,就下山找吃的和寻仇来了。村里来了二十三条狼,人们都躲在村北的村长家,被狼群和尸群围得没办法出来。报官的人一直没回来,你们来了,狼群从村北散开,我们这才有机会杀出来。”
奉玄想起来有人说墙里砌了一具女尸。这个村子有一道外墙,用来阻挡尸群。奉玄说:“村子里进了狂尸。”
“嗯。”怀风散人说:“这个村子修了土墙,土墙塌了一块儿,守墙的人白天只拿稻草塞住了墙洞,想着晚上偷偷去补,没想到晚上他就被从洞里钻进来的狂尸咬死了。”
偷偷去补。墙里有具尸体,所以要偷偷去补。奉玄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奉玄说:“我半梦半醒之间,听说墙里有一具女尸。”
怀风散人叹了一声,“是偷偷补墙的那个人的妻子。当年他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本来想把妻子扔出去喂了尸群,狂尸没有来。他不敢将尸体埋在自己院子里,怕被人发现动过土,自己也不敢离开村子太远,就把尸体切开,分几次砌进了村里当时在修的土墙里。他和人说他妻子偷汉子,跟人跑了。”
奉玄想起村口的坟。一个坟头堆一个坟头。原来围着村子的外墙也是一个坟。一个女人,被丈夫打死、被丈夫污蔑、被丈夫分尸,最终埋在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墙里。没有人在意一个女人的死活,没有人在意她到底去了哪里。
奉玄觉得很冷,火炕中的火早已熄灭,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寒意。
怀风散人说:“奉玄,出门在外,多加防备。书上说归园田居,机心自忘。不过,村里人不见得就没有作恶之心。”
奉玄说:“师姑,我不想住在这儿。”
奉玄忽然很想回堂庭山。举世恶浊,如在黑水之中,堂庭山如同一个水中浮岛,除了这微小的浮岛,天下没有清净之处,没有他的安心之处。
第66章 神游2
“好友,别哭。”
奉玄在村中住了五天,这才知道自己暂住的村子叫西同村。怀风散人不让他下床,他伤得太重,怀风散人怕他动上一动,那好不容易长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奉玄身上有一些伤口一直没能长好,渐渐溃烂,怀风散人不是药师,不会看病,却会包扎伤口,亲自轻易处理了奉玄身上的那些伤——于是奉玄害怕听见师姑的声音。
奉玄在理智中并不害怕怀风散人,可是他怕疼,疼痛是理智不能控制的感受,师姑出现时,他往往很疼,于是他控制不住地害怕师姑。奉玄身上的伤口不能愈合,浊血将纱布与皮肉连在一起,怀风散人为他换药,每次撕开纱布时,他都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一次受伤犹可忍受,反复撕开伤口的疼痛让奉玄疼得直掉眼泪,他咬着嘴唇不肯叫疼,直将嘴唇上咬得血肉模糊,怀风散人削了一节桃树枝,让他咬在嘴里,然后执刀刮去了伤口的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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