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中,尸体渐渐堆积,专门抬尸的士兵为每个死者留下头颅,收回无头的身体上的羽箭后,将尸体堆在城外的空地上就地焚化。
角声第三次响起之时,韦衡凭着一支红缨长.枪杀在最前面,领着白犬冲雪带军队大部冲进了宣德城。
奉玄带去卢州的信中附着宣德舆图和城内情况说明,这封信至为重要,在到达宣德之前,韦衡和手下根据舆图和城内情况制定出了攻守策略。中郎将崔涤带两千人持盾守在城外,阻拦出城的尸群;韦衡带领军队入城,救人的同时不断将尸群驱赶向尸疫最严重的城东;副将和韦衡一同入城,入城后就与韦衡分开,另带一队人马收集可以引燃之物。入城两个时辰后,副将引火点燃了堆满可燃之物的城东主道,在城东和城心之间划出了一道高燃的火线,暂时阻断了尸潮向城西挪动的势头。
大半天过去,雪练军收复了城南两坊,找到了三千零二十八个活人。军队中有士兵染疫,只引起了很小的骚动。
按照这个速度,七天之内,军队就能平定宣德的尸疫变乱。
奉玄有伤在身,没有跟着韦衡入城,一直和中郎将崔涤守在南城门之外。崔涤穿了一身戎装,左臂上同样束着一条白色的带子,为宣德城致哀。奉玄去卢州时,撕了自己带的道袍的蚕丝衬里给佛子包扎伤口,在路上遇虎后,身上穿的衣服又被虎爪抓烂,韦衡见他没有衣服,知道道门不穿戎装的规矩,不知从哪里找了一领青色绣罗袍,又找了一根簪子,让人给了他。
崔涤是韦衡的部下,冰雪肝胆,为人稳重爽朗,比韦衡容易亲近。监阵的间隙,他见奉玄脸色惨白,简直要比他中衣的衣领还白,主动和奉玄说了几句话。他递给奉玄一根一拃多长的小细棍,让奉玄猜是什么做的。奉玄猜了两次没猜中,崔涤说:“是虎须。都说老虎胡子摸不得,这次你也摸过了。”
奉玄和崔涤说过话后才知道,原来,在海云蓁薮上用鹰羽长箭射虎的人就是他。崔涤出自临汝崔氏,表字清原,比奉玄大了六岁,膂力过人,善使劲弓,能射十四束长箭。
许朝有两个人人皆知的崔氏,一个是南方的宣城崔氏,一个是北方的临汝崔氏。宣城崔氏是门阀旧贵,历经三朝,出过七位公卿,在江表一带树大根深。
不同于宣城崔氏,临汝崔氏是满门忠烈的武家,家族兴起于许朝建朝之时,在三十年前得了重名——当今的陛下是许朝第四位皇帝,崔涤的祖父曾随着当时还是皇太弟的陛下收复南方,在身中四箭的情况下护着陛下杀出重围,最终力竭而死,被陛下称为“第一忠烈”。隆正八年,崔涤的伯父随着太叔谦将军征战陇西,平定沙赫尔之乱,战死在了陇西。崔涤深受家风影响,加冠后,不愿意凭恩荫入仕只在京洛当一个清闲的三卫侍卫,跑到尸疫肆虐的卢州投了军。
韦衡性子恶劣,因为奉玄咬了他一口,非要叫奉玄几声“小狗”。崔涤稳重,知道奉玄是入道的修士,只叫奉玄“仙客”,奉玄说自己受不起这个称呼,他看奉玄年少,就在“仙客”前加了一个“小”字。他收了虎须,道:“小仙客,你脸色不好。你不必担心少将军。”
“我不是担心少将军……”奉玄知道韦衡有本事。崔涤尊重道门,以“仙客”称奉玄,奉玄也以道门称呼称呼他。奉玄对崔涤说:“善信,我打算离开。”
他打算离开城南,去找佛子。
奉玄平时是一个心静的人,然而下山之后,他的心渐渐再也不能如木如石、无所反应。从幽州之南到幽州北端,他是顺着一条死人无数的血途离开了堂庭山,这路杀孽深重,太不好走,前天他又从韦衡的话中得知姑母战死、五琼娘子自焚……脸上从那时起就没了血色。
在堂庭山上时,奉玄以为,他与亲人虽然无缘常常相见,却也各自安好,他从来没有想到,除母亲之外,他与姑母等人也已生死永诀。
奉玄和哥哥出生时,父亲战死,父家本家唯留姑母一人。陛下曾称奉玄的父亲和姑母为“太叔连璧”,奉玄的姑母与奉玄的父亲都文武双全,立下过赫赫战功。
奉玄的姑母长年戍守朔州,每次进京时都会入宫看他,知道他长在深宫难免寂寞,常常给他写信。奉玄为了能亲自给姑母回信,早早学会了写字,五琼娘子能写一笔飞白,曾执手教他写“峨峨帝城,白玉之京”①……
世间之事,忘情最难。母亲去世后,黄尘转成清水,故人风流云散。尸疫发作了六年……尸疫可怕,奉玄觉得这整个世间都陌生得可怕,曾经将他抱在怀里的二舅也陌生得可怕。堂庭山上的十年经历如同一层薄雾,雾气散去之时,这世间似乎在渐渐剥落,一层一层掉下血来,最终显得丑陋可憎。
奉玄忍不住去想,堂庭山上绝殊离俗的十年到底算什么,算是世间的真相还是一时的幻象。师父说人不能不入世:不入世不知人间之苦;不知人间之苦,不思脱离苦海。如何脱离苦海?他做不到心如槁木。
往者不可追。韦衡不在,奉玄决定去找佛子。他担心佛子,异常担心。他无意于对崔涤隐瞒真相,对崔涤说:“善信,我要离开。去卢州送信的不止我一个人,除了我,还有我的友人。送信之功,有我友人一份,没有他我到不了卢州。我们自宣德出城后,遇到了山匪,我的友人为了助我离开受了伤。我担心他,打算去找他。”
崔涤听完愣了一会儿,“哦?原来还有这样的曲折故事。”他考虑了片刻,对身边的士兵说:“叫崔七来。”
奉玄不知道崔涤为什么要叫人。
“让崔七陪你去找你的友人。”崔涤解释道。他这个人勇而心细,勇时能射猛虎,心细时不忘记替奉玄考虑周到,“你受了伤,我不放心让你自己走。少将军在时,你不提离开,想必是有意回避他。既然你想回避,我只让崔七陪你去,崔七是我的旧仆,生有哑疾,不会乱说什么。”
他顿了顿,说:“一则,既是友人,当然应该去找他。二则,为宣德十二万人送信,不顾己身出宣德尸群、破山匪围困,两位皆是英豪之士。英豪之士,不可使陷于困厄。”
奉玄向崔涤施礼,“多谢崔大人。”
崔涤止了奉玄的动作,“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士兵将带剑挟弓的崔七带了过来,崔涤对崔七交代了几句话,对奉玄说:“宣德有军队,山匪不会下山。我给你两匹快马,你们去吧。”
奉玄和崔七骑上马离开了军队的驻地。
天气回暖,积雪已经消散,枯林之下长出一层浅草。旧路重走,奉玄只觉得林下阴冷得厉害。他觉得冷,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始感到害怕。他想起刻意剑第一次划破人的肌肤时的触感,想起佛子的血,温热的血,在茫茫大雪里异常刺目……佛子身上的血腥气甚至遮住了他身上的伽罗香香气。
奉玄不自觉抓紧了缰绳,手指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紧张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如果崔七看奉玄一眼,就会发现,他那副神情明明下一瞬就要流出眼泪了——那种神情不是要哭,而是要流泪。奉玄对自己太心狠,连流泪都不肯,明明已经难过至极,却怕情绪一触即溃,只一直强硬地告诉自己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
奉玄当然害怕。他害怕再多知道一个人出事,他已经知道了太多人出事。佛子一定没事。一定。一定要没事。他肋下的伤口渗出了血,左臂上的伤口疼得似乎在突突跳动,但是他像浑然不觉一般,一直加鞭向北疾行。
马蹄踏着绿毯般的新草,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在离开枯林之前,奉玄要崔七暂时留下,他不知道山匪是不是真的不会下山,让崔七留在林中观察动静。他对崔七说,如果发现林中的异常,崔七可以先行离开,他会自己找地方躲避。
崔七留下后,奉玄独自骑马去了他与佛子分别的荒村。他勒住马,马止住步子后立刻翻身下马,犹豫了片刻,向着村外的破庙走了过去。
庙外没了积雪,白色消散后,只剩下一地青黄枯草。庙前有一株树,零星开了几朵花,那株树原来是株杏树。在宣德城西门外,奉玄的发带被谢云翱的刀风斩成两段,一头乌黑长发散了下来。五日前,到庙外时,他在庙前的杏树上折了一段树枝,用来挽发髻,那时杏花还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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