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贺兰奢,我师弟。他想去日本国。”
“遇到他好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记得他在早晨的雾里忽然出现,杀了日本国暗卫,但是又要针对你,我不知道他想帮谁。他戴斗笠,总是独来独往。”荀靖之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可能贺兰奢也并不爱独来独往,但是没有人陪他,他只好总是自己走。
韦衡送他一匹好马,他自己牵着马走了。
贺兰奢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就是贺兰奢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了。
第五岐说:“奉玄,你不必多想,追忆可以,伤感无济于事。等我们回到北方,我会去找我师弟,去找他被埋在了哪里,然后为他重新安葬。他以前找我在哪里、你在哪里,然后给我写信……这次换一换,该有人去找他了。”
“你知道房安世将他葬在哪里了么?”
“他说一面是长安,一面是乱坟堆,就在其间。”
“一面是长安,一面是乱坟堆。”荀靖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荀靖之自从七岁离开长安后,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②。提起长安和乱坟堆,他在想到贺兰奢之外,没由来地想起了这样两句诗。
濮王舅舅教他背曹植的诗,而濮王早已去世了。乾佑末年,他依旧被哀太子囚禁着,困在长安,然后他就那样去世了……在动乱中死去,死后被扔到了乱坟堆中。他死后,因为身上穿着的衣物价值不菲,被人从乱坟堆里扒了出来。
有认识濮王的仆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带着他的头一路往南跑,然后来到了建业,找陛下邀功。
陛下重赏了他,收下了庶弟的头颅。虽非同母,物伤其类,陛下为血亲的惨死而动容。
此后,总有人带头颅来建业,希望借一颗人头换取爵位和金银。哀太子妃的头颅、赵王的头颅……那些头颅都是假冒的,不知是哪些倒霉的人的骷髅,在死后也不得清净,被人取走头颅,伪造成另一个人的头颅,拿来请赏。
自乾佑之后,世间满是乱象。世间好像只剩下了两样场所:一样是回不去的长安,一样是乱坟堆。
荀靖之觉得他们都住在乱坟堆里,建业也是乱坟堆,只不过是不算太乱的乱坟堆。
荀靖之说:“好友,人人都该像你一样,认为我们该回北方——我朝起于北地,北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北方有尸疫,尸群不增但是也不会减,只躲在建业是躲不掉的。五年了,这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一年,周敦平说你死了,我杀了他,我允许自己再悲伤一次,作为告别。我想,此后,不论你再有什么消息、不论你还会不会有消息,我都会记得你,然后促成北伐,回到北边。你回来是上天的格外开恩,你回来后,我更知道了,我们都是北人,不该久久滞留在南方。当我们回去之后,我和你一起去找贺兰奢吧。我们一一吊唁亡者,以北方的风当酒,当成最烈的酒,在风里向所有亡者致以问候。”
“好,”第五岐说:“我们一定回去。”
一定回去。
作者有话说:
①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okite mitsu
nete mitsu kaya no
hirosa kana。
作者不详,一说千代尼。
②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曹植《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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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本心3
世与我而相违
三月末,武家出现了变动,房家失去了房安世,第五岐活着回来了——陛下要为其封侯。武家……这是一个很久没有被人提起过的词了。江表门阀中也有一些细微的变动,周家阿鸾年纪轻轻却想着退而致仕,不想再在朝中任职了。
陛下以身体有恙为由断断续续罢朝,录公也没怎么见到陛下。周鸾想要致仕辞职,写了陈情表文,绕过录公呈给了陛下。周鸾在吏部任职,可知人事任免,以往常被录公叫去询问事务——录公得知他想辞官,少见地发了怒,骂他顶不住事。
不过,周鸾的哥哥周紫麟在得知事情后,倒是没说什么不同意的话,他对录公说阿鸾辞官是周家的家事。周家……而录公姓卢。周紫麟对弟弟说,说如果阿鸾累了就该好好休息,如果想回老宅,随时都可以回来。
卢仲容得知周鸾不想再出任官职了,想着自己该去看看周鸾,去问问周鸾是不是身体又不好了。他处理完公务回家后,恰好在家里遇到了周鸾的夫人裴昙,泽晋请裴昙来陪自己说话。
泽晋最近一直住在卢家,泽晋在去年十一月时有了身孕,到二月胎象安稳后,才把事情告诉了丈夫。
卢仲容真是奈何不了自己的夫人。
卢仲容问裴昙周鸾的身体怎么样,泽晋替裴昙回答说:“夫君不如亲自去凤友家一趟,正好也管一管你的堂弟阿雅,他被柏中水耍得团团转,闹出笑话没多久,又跑出去丢人了。”
卢仲容听夫人说卢雅跑去看望周鸾了,立刻让人备车,自己也去了周鸾家。
周紫麟和录公的孙子、侄孙们关系不大好。录公曾说卢仲容的弟弟和堂兄弟们是豚犊小辈,对外孙周紫麟寄予厚望——就算门阀子弟在朝中可以“坐至公卿”,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当了公卿的,而录公觉得周紫麟是当公卿的种子。录公希望等自己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周紫麟不要忘了和卢家互相提携。
录公的侄孙卢雅酷爱斗鸡走马,自然名列“豚犊小辈”之中,他听说这件事之后,嘲笑周紫麟是不像猪也不像牛,倒是像一个护崽的老母鸡——他说周紫麟不管他弟弟多大了、不管他弟弟需不需要他护着,就是要把他弟弟拉到他的翅膀底下,让人看了,觉得怪好笑的。周紫麟和卢雅结了怨,从此不主动去卢家了,他怕自己见了卢雅忍不住给卢雅一拳。
周鸾打算致仕,卢雅特意跑到周鸾家去看望他,卢仲容拿手指头想也知道卢雅没安着什么好心,他大概只是想去看周鸾的笑话——看看,周紫麟的弟弟不过如此嘛。
周鸾的宅子位于阊阖门外,宅子不大,屋中总是有淡淡的药味。卢仲容记得周鸾家里有很多书,他自从从周家老宅搬出来自己住后,常常在院子里晒书,让太阳晒着散一散书页上的药味。
周鸾曾说自己在老宅里晒书,仆婢们总是会说些闲话,所以他不太能尽情晒书。说些什么闲话呢,卢仲容猜想无非是药味重、病秧子、可怜、不如哥哥……这样的话。大家大族的宅子里,就算管得再严,也少不了细碎的言语,就像大家大族里就算再设纱帐,也会有苍蝇蚊子。
马停了步子,家仆请卢仲容下车,替他叩门。
周鸾的家仆为他通报,卢雅从宅子里走了出来,接卢仲容进去。
卢仲容对卢雅说:“阿雅怎么来了?”
卢雅说:“哥,你觉得我没安好心,是不是?”
卢仲容笑了一下,说:“你看你自己不都知道嘛。”
“哥,我是来和凤友哥说正经话的。我是纨绔子弟,父亲说我‘手里玩香囊,长大没出息’,我爱犬马斗鸡,又没脑子。我……我觉得自己原来真的没什么用。所以我来见凤友哥,和他说话。”
“哎呀,阿雅呀,你是怎么说话的,你这话里的意思是你凤友哥也没用。”
“不是不是!我是来问凤友哥入仕是什么感受的。我要是问你们,你们是平步青云的骄子,我一问,你们会在心里笑话我没本事,又会告诉我出仕没什么大不了的。凤友哥既然想致仕了,我问他,他肯定会告诉我的,告诉我入仕的不容易。”
卢仲容奇道:“你写信问问你父亲不是更好么?你给你父亲写信,他一定高兴。”
卢雅说:“嗐,他准会说些什么‘余家逆子又涨一岁,不学无术,又在瞎想。’这样的话,还要说得文绉绉的,然后告诉我出仕很累,他养家不容易,要我做个孝子。他累,他累也没耽误他纳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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