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觉得这世界很可笑。
韦衡发起了高烧,头脑依旧清醒。他觉得自己很累,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韦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他穿了一身红袍,最后一次巡视了一遍誓死跟随自己的士兵。
乌鸦在天上叫。
龙门所内到处都是尸体。尸群在龙门所的大街上行走。
龙门所只有城东三坊还有活人,韦衡站在东城的城墙上,下望龙门所城内。龙门所幸存的百姓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卢州的少将军来救他们了。
韦衡垂眼,看到城墙下一个妇人怀里的孩子正在望着自己。他朝那个孩子微微笑了一下。那抱着孩子的母亲也看见了韦衡,眼里满是泪水,抱着孩子朝韦衡跪了下来。
韦衡忽然就想,活着好,活着真的很好。韦衡的确有过侵吞卢州、裂地称王的野心,他想要幽州、想要妫州,还想要朔州,他一步步布下自己的棋子。那时他心想,这卢州是他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守住的,这本来就该是他的东西,如果他不能成功在卢州起事,卢州再次陷落,那卢州也活该陷落——他的东西他不能握在手里,那谁也别想再握住!
可是卢州不只有他韦衡。
卢州有一百五十万人。
到了现在,韦衡发现自己舍不得让这一百五十万人跟着他一起遭殃。人人都有一念之仁,原来他舍不得让百姓承受他的野心带来的后果。
韦衡在人群里看见了奉玄。
韦衡想起了隐微药师。舒娘在离开卢州时,说自己要去一趟南方,去建业为一位娘子看病,不知道舒娘在南方过得可还好吗?他很怕自己会让舒娘感到失望。
他要让舒娘失望了,他也要让他姨母失望了。他不敢去想韦将军。
韦衡下城,对高勒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没带着冲雪来。以后见不着它了。”
高勒说:“少将军,保重身体,我们冲出去!一个齐连淮,我都不放在眼里,您难道怕他?!”
韦衡忽然哈哈大笑。
韦衡说:“好!!豪气冲天!”
韦衡问高勒:“高勒,你怕不怕死!”
高勒说:“少将军这话说的,我自从跟了您,只有阎王怕我,没有我怕阎王!”
韦衡说:“你割下我的头,给齐连淮送去。这件事可能会要你的命。”
高勒看向韦衡,忽然哑了嗓子。
韦衡看了高勒一眼,“怎么,怕了?”
高勒立刻跪在地上,说:“少将军,请千万活着!您不能死!”
“我不怕死,我觉得累。”
“少将军,咱当兵的人最不怕的就是累。什么样的苦咱们没吃过!您扛过这几天,咱们反了这狗屁荀家,凭您在卢州的威望,只要扛过这几天,兄弟们都跟着您,咱们不怕拼不出来一个未来!到时候不要说一个卢州,这关东各州都是您的!太子让您不好过,到时候他就要不好过了!”
“说得真好。可是打仗的话,又得死好多人呢。我想做一个救人的人,最后成了杀人最多的人。”
韦衡瞥见人群里的奉玄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奉玄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句话时的样子。天地没有私心,所以无所作为,天地之间如同一个风箱,人的作为越多,这风箱里的风就越大、越乱。他这一动……原来是错了吗?
他错了?他错在哪里。余丹记私仇而忘大恨,拖垮了龙门所,直接折断了他的谋划。而他错在了哪里?
“少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什么算小节呢?一条命、十条命、一百条命、一千条……还是几万条、几十万条。”韦衡喃喃自问。他抬头看天,看见一群乌鸦在天上盘旋。冬天里出现了这么多乌鸦,说明这地方……死人太多了。他在发烧,眼中干涩,他的双眼似乎正在被火烛炙烤,他感到全身都无比地酸痛,这一具肉身,实在太过沉重了。
他第一次见他姨母时,这身体也这样沉重。他姨母擦去他眼里的血泪,捂住他的眼睛,对他说:“别看。”
那时他的命被屠杀伐折罗部的人看作是“小节”。只有他姨母珍重他这一条命,可是……可是……其实他不是韦德音的外甥。韦德音的亲外甥已经死在他身边了。
韦衡对高勒说:“兄弟,你陪我这么多年,我韦衡感谢你。”
高勒从韦衡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祥的哀伤之音,他立刻说:“少将军,您别谢我,您好好活着,这就是所有弟兄唯一希望的。”
韦衡“嗯”了一声,说:“我确实有些累,可能歇一歇就好了。我实在走不动路,你扶我回去吧。”
有时候人一泄气,就如长堤崩溃,就再也找不回以前的精气神了。韦衡觉得自己很累,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发烧太多天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很陌生,陌生而新奇,然而他又很熟悉。他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哪里。他希望自己能好好休息一会儿,找回以前的野心,或者……强烈的恨意。那些恨意、那些野心,那些支撑他的东西都不见了。
高勒扶着韦衡,送他到暂住的龙门所城内的庭院中,亲自将他送进了屋子里。
高勒退了出去。
韦衡将名刀准心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坐在主屏风前的坐榻上,对着屋子里的空地说:“出来吧,奉玄。你躲得太差劲了,连高勒都发现了。不知道贺兰奢那小子复了仇没有,你们躲人的功夫,都没他厉害。”
奉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他和韦衡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对峙。
韦衡身体不适,他不愿继续沉默了。他问奉玄:“肩上的伤口疼吗?”
奉玄说:“你管不着。”
“我肩上的伤很疼呀。”韦衡像开玩笑一般说。他说:“我给了你朋友二十一天,让他选要谁去死。看来这第二十一天,死的是我。”
奉玄说:“我不信你,你又要骗人。”
“其实你信我,否则你不会来这儿。你信我不会伤害你。”
奉玄对韦衡的情感很复杂。韦衡救过他,救过他两次:一次在海云蓁薮上,韦衡射杀了一头猛虎。一次在启阳县城门附近,韦衡从高处跳下来,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受了三箭——尸群被弓手射死,韦衡站起来,和一个射箭的士兵开玩笑说:“好小子,力气真大,你们少将军的甲衣差点被你射穿了。”
韦衡救过奉玄,可是他也骗了奉玄、利用奉玄。奉玄有时候很好奇,是不是救他也是韦衡的计划的一部分?韦衡只是想借此赢得他的信任,更好地利用他。韦衡这个人心机太深,奉玄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奉玄问韦衡:“你说的话里,什么是真的?你说你死了察坎关会打开,这是假的,是不是?”
“当然是假的,你太高估我了。我自己可打不开察坎关。我好不容易守住了卢州,我不愿意亲自毁了它。”
“你为什么杀了到思颜,我要你说实话。”
“八郎。”韦衡突然这样叫了奉玄一声,“因为你叫‘八郎’。太子派到思颜来卢州找一个人,那人叫八郎,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太子说他身在卢州佛门。到思颜见到你时,你说自己是幽州人,又是个修士,所以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后来他越来越怀疑你,开始调查你的身世了。他认出你了。很不巧,我监视了他传给太子的信,扣下了这封信。你要同情他吗,他不死,你死。”
奉玄如坠冰窟,嘴硬地说:“……我不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他兄弟叫荀靖之,已经死了。”
十多年后,奉玄再次说出了“荀靖之”这个名字。这名字变得如此陌生,当他说出口时,他像是在提起一个陌生人。
韦衡全凭一口气撑着才能端坐在坐榻上,他的嗓音不复从前的清亮,他说:“人一旦得到一个名字,一辈子都要为这个名束缚。你不承认它,它也会束缚着你。我曾经叫屠万真羽,我也不希望我有这个名字,可是我无法抹去这个名字的过去。一个人一旦出生,就没办法抹去自己的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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