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崛起于乱世之中,眼见大军自相残杀、互相吞食,以杀人为功绩,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②……炼狱,从来不在地下,只在人间。而兵燹之后呢?兵燹之后,谈论佛法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讽刺,我见僧人口念金刚之经,眼却要去窥视别人的妻女,我见尼姑唱宝忏经咒,手却要伸向金银,我见弟弟□□嫂子、我见儿子杀死父亲、我见主人打死家仆……我见作恶者毫无报应。
“我见律法与佛法相似,要人满足于做一个弱者——这本是一个无情的世界,唯有强者可以生存其中,律法和佛法却颠倒正反,要人做弱者。一人打你,你若是还手,不做弱者,便失去了做受害之人的道德高地,你便要与他同罪,都是犯下了殴斗之罪——这律法是教人做弱者的律法,这道德是欺世盗名者愚弄天下的道德。师侄,道德的薄薄外衣早就漏洞百出了,这是一个唯有强力有用的世界。你信佛法?其实也不大信吧……
“你手中若没有剑、你若不冒用他人的身份、你若只求做一个毫不违悖道德的人,我不信你能活到今天。道德是一张颠倒黑白的薄纸,人们早该戳破它了。而我所做的,不过是戳破它,顺应世界的秩序,一步一步追求更多的权力,成为更强者。我何错之有,我又为何要后悔?”
房安世说话时很冷静,他说话的语速不快,神色中没有失败者的懊恼,也不带濒死者的疯狂,他依旧像一位办事稳重的大将军,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第五岐也很冷静,他以冷静压制自己的愤怒,怒火在冰下燃烧,愤恨不曾冲垮他的头脑。他说:“薛叔莲,欺世盗名者,何止儒士?你的荣誉不只奠基于强力之上,也奠基于一个谎言之上,于是只能是一场幻影。你说自己是强者、你要过世俗的生活,为何非要占房安世的身份?你占了他的身份,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牺牲了太多的人。你是一个强者,你要入世,大可以还俗退出佛门,凭你自己的强力建立你所希望的功业。”
“哈哈……谎言如何?身份是假的,我手中的权力是真的,功是我立下的,兵马是我控制的,当我死去,权力变易,许朝会有一场大乱,这也会是真的。而还俗?这世间,不给我还俗后成名的机会。房安世死了,代替他活着,是我的机会——你信不信都好,其实这一切无关权谋,也不起始于一场阴谋,只是一场临时起意。天意……弄人。真正属于我的名字,只有寂照。你以为,我真的曾经叫薛叔莲吗?你又以为,敌朝的宗子薛叔莲,真的能在许朝建功立业吗?师侄……你所想的,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①十法界:佛、菩萨、缘觉、声闻是四圣法界,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是六凡法界,合起来是十法界。参考自宣化法师《妙法莲华经浅释》第一卷。
②不要哭,这就是人间,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看,此刻在第一城里,人们在悲哀和痛苦中欢闹,为杀人而庆祝。——《乱》,黑泽明导演,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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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质而言,世界本身不存在善恶道德,唯存在强弱秩序——
安世:修羅の世界.mp4
第164章 安世1
连荀家的狗也没放过
沈朝在许朝高宗朝灭亡。庄宗朝乾佑三年,垂垂老矣的前沈朝南海郡王终于回到了建康……父兄侄甥互相残杀、国家覆灭、儿女遁入空门,物是人非,而建康也早已改名建业了。他在建业忍不住怀念往昔——
一别旧地三十载,回望堪哀。故人谁曾来?江南有国八千里,鹿走苏台。满腔壮气,早化蒿莱。
哀太子听说了他的叹惋,送了他一壶金屑酒。前南海郡王谢恩饮酒,死在了建业。
假房安世自然不叫房安世,但是他也不叫薛叔莲——第五岐以为假的房安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其实不是。
假房安世并不憎恶许朝,也不想为南海郡王讨回任何公道,他不是南海郡王的儿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
假房安世的宅邸在建业东北的德邻里,其宅邸占据了半个里坊。好生豪奢……其实他早就来过建业,早就在建业居住过。他是南人,就出生在建康东郊——那时南沈尚未覆灭,建业还叫“建康”,他家在建康东郊有一处以竹篱做墙的旧屋。
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娘姓刘。他小时候听人叫他“野种”,这种称呼算不得名字。他娘早死,他外婆叫他“小丧门星”,外婆说“四”和“丧”时,声音很像,他便对人说自己叫“四郎”。
四郎八九岁时——他记不清那时自己到底几岁了,他身边也没人替他在意这件事——外婆去世。舅舅说外婆养他一场,家里没钱,他应该卖身换钱安葬外婆,卖身之后,以后他也有地方吃饭。就这样,他让他舅舅把自己卖了——
卖给了南海郡王府。
他在后来曾经回想这件事,那时觉得“人如猪狗牛马”这句话,倒也不只是说当人太累了,这也是一个事实:主人的家中,若是大猪生了小猪,而主人懒得养小猪,或没钱养小猪,自然会想着把小猪卖掉。人也是这样,贱如猪狗,被父母亲长随意买卖。
道德是虚伪的,其实母亲不必慈爱、父亲不必负责,仁义道德只是上位者为了□□而编织出的枷锁。在贫穷面前,世界露出本来面目——道德的谎言破灭,仁义其实一文不值。
上位者并不遵守道德,然而他们富有,因此他们可以拿出绫罗绸缎、锦绣文章掩饰自己的恶行,不必像赤贫者一般,赤裸裸露出丑恶。许朝太祖夺得了天下,可是对前朝赵朝而言,他是世间头等乱臣;太宗杀功臣、庄宗杀亲弟弟……
人如猪狗牛马,四郎年少时在南海郡王府中当牛做马,被人驱使。
转机发生在沈朝统和二年,也就是许朝绍德二年。就在这一年春天,南海郡王再也无法忍受建康的压抑气氛,决定带家人逃往北地。
四郎那年十四五岁,手脚有力,双肩能抗能挑,而身形纤细灵便——南海郡王从家仆里挑出了他,让他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
南海郡王的长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南海郡王在自己的长子死后,终于想起了自己长着脑子。他动了动脑子,想起了以往投靠北方的南朝宗室的下场,南方已回不去了,他面对着未知的命数,卡在了北逃的路上:
以往北逃的南朝宗室中,十个人里得有六个人没有好下场,他们成为了北地攻打南方借口,北地曾以助某某皇子复国、讨伐南朝窃国之贼为借口,向南朝发兵。凭什么他能确定自己一家不会被利用、而会是安然无恙活着的那些人呢?
南海郡王看中了他家的没名没姓的“四郎”,他说:“你以后就是叔莲,是我的儿子。”他调换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家仆的身份,让自己的儿子扮成了仆人。
如果许朝要杀了他们一家,有人代叔莲去死了。
南海郡王不需要自己的儿子过多么富贵的生活,他在建康虽然活得富贵,可是也活得战战兢兢,他的长子已经死了,他只希望他的次子能平安地活下去。
他买了仆人,就是来用的,四郎的用处是当一个替死鬼。能替一个身份高贵的郡王之子去死,这是四郎莫大的荣幸。
四郎是个仆人,习惯了低着头驼着背走路,说话时不敢看主人的眼睛。南海郡王的两个儿子在逃亡路上没少取笑他,他们要他跪在地上,说他活该跪在地上。然而,南海郡王现在不许他随便跪在地上了,他若看到他低头,就拿鞭子抽打他,要他必须挺起背来,要他拿出上位者的气魄。
四郎第一次因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获得了权力。这权力最初十分微小,只是不用低头、不用细声说话……可是到了北地,这权力开始变大了。
他叫薛叔莲,是南海郡王的儿子,被许朝奉为上宾。他不但不用低头了,他还抬起了头,可以鞭打自己的仆人、发卖自己的仆人。他渐渐明白了权力的滋味。五感如此清晰,他喜欢触摸上好的绸缎,喜欢隔着水听歌伎唱长短句,喜欢香炉中麝香的香气,因婢女的手指碰到自己而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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