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
荀靖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许想,只追逐那个影子。这是房安世的府邸,那个影子像是刺客,他在追的只是一个刺客。
那影子不是谁的影子,更和第五岐无关,只能是一个刺客的影子。
刺客的影子跑入了一处院落,荀靖之追着跑了进去,他看见那个刺客站在墙下,不再继续逃了。
荀靖之立刻搭箭上弓,指向了刺客。就在荀靖之疑惑那刺客为什么止步时,他察觉到了异样,头发几乎倒竖起来——
院落中没有风,但是有杏花花瓣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株老杏树上,埋伏着一只白虎。
他和白虎对视了片刻。
白虎收回目光,从树上跳了下来,他看了看荀靖之,又看向刺客。
荀靖之身上有药气,它不喜欢。
白虎向着刺客转身,似乎下一刻就会扑过去。
荀靖之的箭也指着刺客。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变凉、变得麻木。
刺客站在墙下,手里只拿着一把匕首。
荀靖之看着刺客,熟悉,是的,他觉得熟悉。短短一个瞬间,他心中升起三万个念头,他一个也抓不住。他只能战栗。危险在前、熟悉的影子在前。他害怕,可是他更怕的到底是哪一样?
白虎腾身而起。
他立刻松箭。
弓箭离弦——
刺客毫发无伤,锋利的箭头射穿了虎颈。
荀靖之背后的伤口崩裂,他察觉到有液体顺着他的脊背流了下去,是冷汗还是血?疼。白虎挣扎着怒吼,起身后就要扑人,荀靖之不敢耽搁,立刻又补上一箭。
虎血飞溅。
老虎倒在了地上,睁大眼睛盯着荀靖之,身体不断起伏。
荀靖之胸膛起伏,额上不断冒出冷汗,腿也发软。他只庆幸房安世没有喂饱这只老虎,否则这只老虎用足了力气扑过来,他不死也要被扑去半条命。他见识过老虎扑猎物的可怖场景,虎爪拍过一匹马,爪子刮下一大片血肉,那匹马直接被刮得露出了白骨。
白虎无法再爬起来,荀靖之压下恐惧,忍着疼第三次搭箭上弓,指向刺客,问:“何人派你来的。”话音未落,箭已离弦,利箭射中了对方的衣袖,将对方暂时钉在了墙上。
刺客抽出衣袖。
白虎喉中不断发出低沉的吼声,荀靖之再次引箭指向对方,对他说:“如果再动,你就会死。”
疼。到底是背上的伤口在疼,还是他的心在难受,他感到难以喘息,好像心脏被人攥在了手里。
为什么不说话?
荀靖之问刺客:“你是谁?”他不敢眨眼,看着前面的人,对他说:“摘下面巾。”
刺客抬起一只手,顿了一下,忽然叹了一声,说:“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荀靖之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连手腕都抖了起来。身上到底是哪里在疼,他在害怕,他怕的是什么。荀靖之眼眶酸胀,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别来无恙?什么别来无恙?
刺客身形利落,毫不犹豫地从墙上翻了出去。
空空的院落里,杏花飘落在虎血之中,被血染红。荀靖之站在原地。
别来无恙?他与谁曾经离别。他能期待什么,而他又在无望地期待什么?
他想起春冰剑折断了,他曾问工匠能不能把这把剑续好,工匠问他,为什么要续这么一把剑呢。
续……续,续什么?佛子已经去世了,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续上吗?
可是他希望续上一段缘分。
他希望续上一段有缘无份的缘分。
可笑的是,他竟然希望续上一段有缘无份的缘分。他竟然会因为一个相似的影子放走一个刺客。
只是影子。
别来无恙,为什么要说别来无恙?!
他耗尽所有力气,能再见的也只是影子。一个佛子的影子。
由他的执念织成的,徒劳的影子。
第140章 禁脔1
蝶梦惊残
二月十六日夜中,荀靖之在离开房安世的府邸后,去拜访了房安世的邻居——他看到一个影子翻墙离开了房安世的府邸,而他希望找到这个影子。
德邻里住了几位日本国使者,房安世的邻居就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国使者,自称名叫清正。荀靖之拜访时,清正已经睡下了,点燃蜡烛后,来不及更衣,出于礼数,他隔着屏风向荀靖之问好。
清正能听懂荀靖之说什么,但是他只会说日本国语,他身侧的童子向荀靖之翻译了主人的问候。荀靖之说自己在房安世将近的府邸里看到一道黑影落到了他家的后园中,他不知道那黑影是贼匪,还是树影,所以特意来拜访,想确认一下。
清正在向荀靖之表示感谢后,让自己的童子带荀靖之去自己家后园查看,后园中没有任何脚步的痕迹。荀靖之恍惚间以为自己真的出现幻觉了,影子……那是谁的影子。
他在离开前与清正告别,问清正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清正说有细微的声音,“啊……”,他说话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声线略低,隐隐带有蛊惑之感,说没准是狐狸——
キツネは若君の身を行います,明かりは夜春の远足に行くことを笑います。①
小童向荀靖之翻译:没准是狐狸呢。日本国传说狐狸会在春夜化作公子,提灯乐游。
狐狸,荀靖之不信。这里是许朝,不是日本国,若说是狐狸,不如说是鬼。
二月十八日,荀靖之在白天去拜访清正,清正没有在宅中,他的仆人说他去京口的金山寺问道去了,他要在杏花开放时,从金山寺一路向南问道,一直南下到临海郡的天台寺,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荀靖之没等到清正,影子的事情只好就这样被放了过去,被一道或狐或鬼的幻影暂时画上了句号。
二月二十日,陛下按惯例亲自到田中耕地一天,以此表示对农事的重视——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是月也,毋作大事,以妨农事。*
鸡鸣山清玄观起保安清醮,为国运祈福。皇后殿下自去年二月发愿为清玄观织三幅六棱金纹锦幡,今年二月二十日织成,二十三日,荀靖之替舅母去了一趟清玄观,将锦幡赠给了道观。
荀靖之以郡王的身份前往清玄观,清玄观那日清了道观,不接待外客,又在观前围起十里紫丝障,遮挡尘秽、遮蔽生人面孔。
荀靖之南下后,曾在清玄观中长住,在观中每日为太乙救苦天尊敬香。早在堂庭山上,他就负责为救苦殿中供奉的太乙救苦天尊敬香,药师负责为药王殿中的三位药神敬香,虚白散人为真武殿的真武大帝敬香……
荀靖之到清玄观中,拈了一支香为三清敬香。《金光咒》曰: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大道无二,荀靖之只敬了一炷香,以此表示对道门的尊重。
他记得很清楚,若是要拈三炷香,当以右手拿香,左手敬香,第一支香要插在香炉中间,默念“至心供养道,当愿众生,常伺天尊,永脱轮回。”第二支香要插在左边,默念“至心供养经,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第三支香要插在右边,默念“至心供养师,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
道、经、师,如今他还至心供养着哪一样呢?
皇后殿下为三官大帝绣了三幅锦幡,三官大帝中,天官大帝降祥济民,地官大帝赦罪释冤,水官大帝解厄祛灾。荀靖之将锦幡交给道观中的道长后,道长将锦幡挂在了三位大帝的神龛前。
荀靖之送了一趟锦幡,按照礼仪换了三次华服。送完锦幡后,他觉得有些疲惫,在道观中行走时,他又总是想起乾佑九年的事情,于是没有在清玄观久留。清玄观前的紫丝障一日未撤,被挡在紫丝障外的人们以为高平郡王一直留在道观里——其实荀靖之早就走了。
荀靖之回府邸后,换了便服,去了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
他在清玄观等不来一场雪。他将一个名字藏在了青山幽严寺。
荀靖之去鸡鸣山上的清玄观时,走在紫丝帐里,没有清楚看到山色,当他走在紫丝帐中时,他似乎不只是被和人群分隔开了,他也被隔出了自然山水……一道由权力和地位织出的紫丝帐,将他隔离在一条窄路上。在那条窄路上,他听到自己身上的金银珠玉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何谓尘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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