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娘子不够认真,是你家郡王……府中没有家人,既无父母妻子,亦少情感深厚的旧人,府中没人会像挂念家人那样挂念他。娘子也不必自责,你年纪轻,注意不到一些事,这再正常不过。我南下后与母亲走散,端午时没人再为我编辟邪的五色丝,我这才知道身边没有家人的感受。照顾原来皆在细微之处。”
“柏大人算是我家郡王的旧人么?”
“我呀……”柏中水似乎是笑了笑,没继续说话。
有小童来禀报,说官差让他转达:段四被放走了。
婢女为柏中水束好了头发,柏中水“嗯”了一声,告诉小童自己知道了,自内室走出来。
蕴真第一次看见柏中水的长相,只觉得他自纱屏后走出来时,满室微风为之一停。
……无怪崔大人曾找柏大人赏月。崔大人偏爱美好之物、美好之人,凡俗人物极难入他的眼。
郡王性子虽温,却也是偏冷的温,郡王的冷与他不愿入世的气质有关,而柏大人的冷则是一种贵气逼人的冷。郡王偏爱简净的衣饰,柏大人偏偏穿一身华服,身上的锦缎在烛火下泛着亮眼的光泽。
柏中水对蕴真说:“娘子看着我,想必我长得不难看。”
蕴真道:“大人说笑了。”
“我听人说我和第五岐长得很像,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好看?”
“大人,我未曾见过第五公子。”
“对,你未曾见过第五岐。我不知道我和第五岐长得像不像,但是我看当阳郡王和你家郡王长得很像。我曾遇见当阳郡王,他问我他与你家郡王相比,有什么不同——我哪里知道呢,我又不太熟悉你家郡王。不知娘子觉得,你家郡王和当阳郡王比,有什么不同?”
蕴真回答得很巧:“当阳郡王像醇酒,自能醉人;我家郡王像醒酒冰。”
“毗婆尸佛偈曰: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相。相乃是幻,娘子不拘泥于皮相,能抓神髓,是位妙人。”
“柏大人过奖了,大人修佛吗?”
“我该说谎,还是该如实回答?”
蕴真很怕得罪了柏中水,回道:“啊……柏大人恕罪,是蕴真不该问。”
“我知道你家郡王在找一个和佛门有渊源的故人,而我知道他的下落。”
“您……”蕴真看着柏中水,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胡说,内心隐隐震惊。
“你家郡王曾给他写信,刻意二尺三,思君十万里——你家郡王有一把名叫刻意的剑。他的剑叫杀生。”
郡王确实有一把名叫刻意的剑,刻意剑在了断在了郢州,建业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蕴真心中的震动变得更加明显。
柏中水继续说:“他叫第五岐,左眼下有一颗小痣,与你家郡王相识于乾佑六年二月,失踪于乾佑九年二月,有人说他死了。你觉得他要是还活着,会不会来找你家郡王?”
“我……大人,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会的。我家郡王对第五公子的关心,神佛可鉴、人尽皆知。”
“你信吗,你家郡王早就见过他了。你猜猜第五岐长什么样子——他和我长得像,能有多像?”
柏中水静静看着蕴真。
不可能,郡王不可能见到了自己的好友,却认不出他来。
“大人!”蕴真大着胆子叫了柏中水一声,她认真地对他说:“您不要开玩笑,如果您真的知道第五公子的下落,您应该告诉郡王!您、您不要和我说这些,不要隐瞒郡王。我我、我这就去让人请郡王回来。”
柏中水说:“我没开玩笑。”
“您为什么不亲自对郡王说这些?”
“我怕我告诉他真相,反而害了他。”柏中水压低了声音说:“娘子,你没察觉到么,郡王的府邸中,”
“有……”柏中水说话时,拿起了身侧一盏烛火不太明亮的烛台。烛光最后摇晃时,蕴真看见了柏中水眼下的小痣,明灭不定的烛光照得他的脸幽丽可怖。
有什么呢?
柏中水低头吹灭了蜡烛。
“鬼。”
烛光熄灭,蕴真头皮发麻,头发几乎要炸开。
鬼……第五岐的鬼魂吗?为什么柏中水左眼下也有一颗小痣。是……借尸还魂?!
蕴真直愣愣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蕴真怕鬼。南方常年安定,但是许朝国境的南移和尸疫的威胁如同几块巨石,早已压在了建业人的心上。建业人爱谈鬼神,尤其流行江北鬼怪故事,对鬼事的关注隐隐传达了人们心中难以抹去的焦虑与不安,巨大的压力以鬼事的形式漂浮在建业上空,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蕴真未能免俗,听过不少鬼怪流言,此刻氛围诡异,她被吓得几乎不敢喘息。
柏中水看她神色惊惶,说:“我可不是鬼。屋外现在有四位你家的婢女,你要想一想哪个婢女是你安排来的,而哪个是自己愿意来的?”
他看向蕴真身后,蕴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屋外。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屋外有婢女在为白梅树下的灯笼添蜡烛,脸被烛光照亮,身影半陷在黑暗中。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屋外确实有四个府中的婢女。
蕴真忽然觉得她们的面目既熟悉,却又让她感到陌生。她好像从来未曾真正认识过这几个人。
“娘子,我见宅中鬼影重重,而你家郡王身边,一直有一个鬼影。你要想一想,家仆之中有谁曾和郡王去过郢州,并且能主事?”
恶鬼在侧,窥视生人。蕴真感到背后发凉……柏中水想干什么,这是柏中水为了她所不知道的目的在骗她,还是府中真的有人一直在骗她?
柏中水说:“娘子听过渴鹿饮焰的故事么。春时尘埃浮动,日光下照,生出阳焰,浮动有如水影。有鹿渴水,望见阳焰,误以为是水,于是逐阳焰而去,以为能够得水,没想到恰恰离水更远了。阳焰是相,人的皮相也是相,皆虚妄不实。有一头渴鹿,为相所惑,有一个着急的人,也为相所惑——他以为杀了我就能让第五岐消失。可是他找错了人,我要是真的出了事,那可就没人知道第五岐究竟在哪里了。”*
第五岐。蕴真几乎不敢呼吸……到底谁是第五岐,他……在府中吗?
柏中水说:“第五岐曾给你家郡王写过四封信,一封都没能送到你家郡王手上。洛阳城破,第五家殉国,人人都知道你家郡王在找第五家阿岐,”他问:“所以,到底是谁在你家郡王身边设彀藏诡,布下了圈套——到底是谁,想要第五家一个不留、全都死绝呢?”
作者有话说:
*阳焰:
《大智度論》卷六:“一切諸行如幻,欺誑小兒,屬因緣,不自在,不久住。是故説諸菩薩知諸法如幻。如炎者,炎以日光風動塵故,曠野中見如野馬,無智人初見,謂之爲水。”
《景德傳燈録》卷二九誌公和尚《十四科頌·迷悟不二》:“陽燄本非其水,渴鹿狂趂忩忩。”又《維摩詰經講經文》:“永抛不久停,陽燄非真實。我今略説汝須聽,吾此身軀幻化成。”
第150章 柏沚2
高平已沉醉。
酒席之间,有人吹箫。箫声悠长,歌人在箫声中按节唱了一支旧曲:“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①
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
买孤舟,南寻烟岫。
荀靖之缓慢地想起了曲词。故人在哪里,长安又在何处?荀靖之分不清东西南北,席上众人轮番敬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觉得自己喝醉了,醉眼朦胧。
酒筵将尽,众人走的走、睡的睡,箫声渐渐停了,只剩下歌人咿咿呀呀清唱。
又有人来敬酒,荀靖之摆了一下手,道:“高平已沉醉。”
不远处的主人曹霸也已喝醉了,被小童扶着站了起来,大着舌头举杯说:“郡王,喝,咱们喝!您要是醉了,就……就在我家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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