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将脸贴在长公主的手中,任由眼泪大滴大滴滑落,他说:“我怨恨您,是,我怨恨您!可我带侍卫来,只是怕您已误解了我,我怕自己不带侍卫,无法活着走到您的面前。就算您曾想过要我去死,我也不会将许朝拱手让给江表门阀。姨母……我如何能做到真正恨您呢?无论如何,我只是您不成熟的外甥。我什么都不会做,为您带来了第二样礼物。”
荀靖之拿出一封信,放在了席上,递给了自己的姨母。
信是康贤太子和内侍常素写的。常素表字履初,是孝仁皇太女一手提拔起的北地寒门子弟,皇太女曾点他做探花。常素陪伴康贤太子近十年,与康贤太子关系深厚,他以往也是“湘州士人”中的一员。
康贤太子去世后,常素将信交给了荀靖之。在荀靖之被找回来后,康贤太子想起来一道二子存一的谶言——连庄宗和孝仁皇太女都如此恐惧那道谶言,康贤太子当然也不可能不在意它。
康贤太子曾猜测过自己会死于亲弟之手,无法久活于世,然而后来他改变了想法,因为他的弟弟说了“永不相害”。
他希望自己可以始终相信自己的兄弟。他绝不想和自己的兄弟做庄宗和寿王那样的兄弟——即使他的兄弟要做寿王,他也不会逼死他。
一朝的皇室,一旦出现血亲残杀的例子,后代就会不断重复这样的命运,然而,康贤太子选择对抗由庄宗开启的命运,他绝不会让血亲残杀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康贤太子的谥号是“康贤”,他本人正如他的谥号所显示的,是贤德有能之人。他在坠马后猜想,自己如果因意外或阴谋早逝,众人会不可避免地猜忌自己的弟弟。因此他写信给常素,要常素在自己意外去世后,照顾好高平郡王——若有必要,举众人之力,力保高平郡王成为太子,一定不能让皇储的位置落在傀儡手中。
现在,荀靖之将康贤太子早就拟好的遗信和常素的表态信交给了自己的姨母。
长公主看了信,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外甥不会和江表门阀成为同谋。但是,他或许想从她的手里挖走她的权力,就如从她的身体里,剖走她的心脏。
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说:“八郎,你希望我也帮你,就像常素他们一样?”
“姨母,龙虎相斗、二子存一——国师曾预言我和我的兄长会有一人成为皇帝。”荀靖之顿了一下,继续说:“然而我在道门中修行,得知的是:命非定数。推测命数不是为了无可挽回地走向自己的命途,而是为了做出对的选择,避开劫数。我在幼时被母亲送入道门,正是因为母亲同样知道,命有避开的可能。我如今要用一道预言,来帮自己避开自己似乎已无可回转的命数。”
荀靖之拿起了身侧的缎面匣子,以双手递给自己的姨母。
长公主不知道缎面匣子中装了什么,这匣子很小,其中装的或许是匕首,绝不会再是一颗人头。长公主接过了匣子。
长公主犹豫了片刻,打开了匣子。匣中没有弹出匕首,也没放着任何利器,其中有三重织金宝绫,包裹着一卷经卷,
长公主一层一层打开宝绫,其中乃是一部《宝雨经》。《宝雨经》在北地赵朝女主治国时被译出,其中有故事载:佛灭两千年后,一位女身菩萨成为了南部赡洲的自在之主。
前朝的赵桓宗憎恨母亲与姐姐,登基之后,禁止北地传抄此经。许朝太平长乐元年,庄宗践祚,为许朝立皇太女,下令国境内的佛寺重新传抄此部佛经。
荀靖之寻回的这卷《宝雨经》,抄写于隆正元年,由岐山佛门的高僧释普仁写成,最初与一粒佛顶骨舍利一同被装藏在白马寺的宝冠释迦像中。
乾佑末年,洛阳失陷,白马寺几次遭遇大火。僧人带出了佛像心口处的经卷和金棺银椁佛顶骨舍利,不久后,经卷与佛顶骨舍利分散,佛顶骨舍利丢失。
或许,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神佛旁观人间,成千上万人丧身血海之中、神佛自身的尸骸留下的舍利也不知去向,然而,一部小小的佛经,承载着神佛的意旨,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荀靖之手里。
一部小小的佛经,被译出、被禁绝、被重新传抄,其上负载着权力的缩影、世事的变迁。它的重量比想象中更重。
荀靖之收回了手,他对自己的姨母说:“姨母,我将刺客的头交给您、将常素的信交给您,皆是在将自己的根底交给您。”
根底。荀靖之知道自己的姨母的一处根底——他知道昙姐回到了建业,她不只带回了长公主的外孙女,更为长公主带来了传国玉玺。裴昙比荀靖之先到达了建业,赵弥在见泽晋时见到了她。
赵弥在见到荀靖之后,不假书信,亲自将事情告诉了荀靖之,他始终是荀靖之的耳目。裴昙托赵弥给荀靖之带了信,她为建业带来了一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那是象征着皇位的传国玉玺——许朝唯一一枚继承自前朝的玉玺。
陛下亲自将传国玉玺交给了裴昙,让裴昙将它转交给长公主,并替自己告诉长公主:“吾妹宝之”。裴昙不辱使命,做到了自己应下的事。
传国玉玺已在长公主手中,裴昙知道荀靖之南回,立刻让赵弥提醒荀靖之:凡事三思,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害了他自己。
连皇后都不知道,长公主拿到了传国玉玺。
根底。荀靖之不知道自己的姨母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根底。
荀靖之说完了话。即使有人会帮助他,他也不愿意成为皇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
静。室内静得吓人。墙上的墨龙依旧看着室内的人,那巨大的龙首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壁画、冲进室内,吞噬对坐的两个人。荀靖之和他的姨母,以及一颗满是死亡气息的头颅,被隐约显露出的龙身环绕,共处一室之中。
荀靖之是做了或许会死的准备来建业的。
在过分的寂静中,荀靖之跪在席上,将头贴在席上行了一礼。他浑身的寒毛都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竖了起来,他听见自己终于说出了这番话,他对许朝唯一一位长公主说:
“殿下,我毫无保留地来见您。我会是一把好刀,我做不了握刀的人,但我知道您有这样的能力,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北地曾有预言:女主兴天下,我是来请您成为天下未来的主人的。”
女主兴天下。
荀靖之来建业前,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不在意他的姨母到底做过些什么,即使她做过什么,如今局势已经如此,往事已不能追究。局势早已在暗中写定,他是来请他的姨母、许朝的长公主,成为天下未来的主人的。
唯有他的姨母,是最合适的人。她有能力将权力紧紧握在手中,她有能力控制住南北扬州。
她不愿意将北扬州的兵马借给荀靖之、她可以不要自己的亲儿子、她隐瞒了自己的手里有国玺——荀靖之知道,在他说出一些话前,其实他的姨母早已做过那样的准备了。
他如何能不恨她,她已经做过了准备、她防备他。但他又如何能够真正的恨她——
她是最合适的人。
作者有话说:
*《薄伽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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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言一“二子存一”:
谶言vs谶言,魔法打败魔法。荀靖之选择拿北地的早期谶言来交换自己的命谶。
荀靖之杀兄,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实现了,死在他手上的是永隆,荀靖之一直害怕这是自己杀亲兄长(或者被杀)命运的预演,因此,永隆之死是他的一个心病。二子存一,确实是真的,确实只活下来了一个。
天命并非人意可以直接窥测,靖之和彰之的命运预言的实现,并非如荀靖之或荀彰之所想,会是非常直接地爆发冲突,而是以一把谁都没在太意的弓的形式出现了。
“命运”这个词,可能更适合出现在古希腊悲剧里,是一种无可抗拒、无可更改的力量。抛开古希腊,按道家所讲,命已定,运可改,其实人在自己的命运前面,是有主动性的,人可以主动追求或规避一些东西。彰之或许是他和弟弟的命运预言里,没有帝王格的那一个,所以他没能成为帝王;彰之虽然没能成为帝王,但是他的命运带有很强的个人选择色彩,他和自己的亲弟弟之间的感情,没有步入人性的残酷面、没有走向一场暴力悲剧,始终含有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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