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忽然意识到,我必须把这场梦牢牢记着,所有人都忘了,我也必须记着,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个细节,我都不能忘记,否则,等我回家后,我该如何向父母解释呢?
我该如何解释这些年的种种,我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经历了什么,遇见了谁,如果他们问起我,问我后不后悔,我又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我不会后悔。
我也不会再娶妻了。
是夜,我独自来到徐英所住的别院,四下皆是静悄悄的,其间隐约响起几声鸱鸮低鸣,我推开那道半掩的木门,它便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回响。
我来到窗下,里面灭了灯,透过那层薄薄的纸花,我什么也看不清,月光从我身后而来,那上面就映了条沉默的影子。
“……绪哥人很好,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我手心按上窗框,那里起了一层薄薄的寒露,我说,“但绪哥这个人有时候太没个正形,你别跟他客气,该揍就揍,他不敢还手的——别委屈自己,我知道,你比这世间大多数女子都要坚强,都要能干……但正因此,别委屈你自己,你不需要背上那么多不属于你的担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做得,真的做得很好了……”
“我问过姬宣了,黑风岭现在很好,不需要你我殚精竭虑也能支撑下去,就让熊老大他们几个兄弟做新一任寨主吧,有他们在,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还有,还有……”
我咽了口唾沫,许久,我疲惫地弯下腰,将额头轻轻贴在手背。
“还有,闻人钟的仇,奶娘的仇,这笔债我始终记在心里,闻人达活得够久了,等明日我便启程……将他的头颅祭拜在死者的墓碑前,会是在我在这里,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
“闻人达已经死了。”清冷女音顺着窗框缝隙传出来,落在寂静的夜,如同一朵月色里开出的花,“你那大夫人没告诉你么?当初,在你入棺安葬的第二日,他就带着人走了趟,闻人达的头颅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冰儿杀了他?”
“你大夫人说,是他间接害死我娘,若是闻人达的性命不足够抵债,他的头颅也可双手奉上,我本来觉得这样做未尝不可,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便宜了他——我弟弟好不容易才得个清净。”
一时无言。
徐英道:“你来找我,只有这些话要说么。”
“不,我还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我这一年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像青宵,你也是知道的,但其中有一个,我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能拜托给你……”我说,“他是姬宣的堂弟,身份很是敏感,我想把他拜托给你,你也无需费什么心思,给他随便找些事做,他那人翻不出多大风浪,我只希望你能偶尔,偶尔去看看他……让他也看看你,看看世间其他的活法。”
“只用我偶尔去看望?”
“是,我也不想给你添太多麻烦,纵使你不愿沾手这麻烦也无妨,我对他仁至义尽,往后的路,该由他自己走了。”
可能她真觉得这是桩麻烦,徐英不接话,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屋里黑洞洞的,像个把人吃干抹净的深渊。
“只有这些话吗?”那不见底的黑暗在对我发问,“闻人钟,你来见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话吗?”
让徐英监管姬渊,是我不得已为之,我本想让姬渊偏安一隅在药王谷终老,可依照他之前无事也能生非的脾性,我估计他也安不下心学门手艺当个与世无争的赤脚大夫,与其让他在药王谷当火药堆,不如交给徐英,毕竟徐英管教我长大,操持黑风岭上下,手段相当了得,而她身边还有个绪陵,绪大将军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有他看着姬渊,想来姬宣也能放心一二,不至于回头跟他妹妹交不了差。
虽说不得已为之,临到头还要给兄姐惹事,实在是让我抱愧至极。
“除了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塞我手里,你对我,就没别的话好说了吗!”徐英颤道,“如果不是要来拜托我,让我替你办事,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再见到我!”
“不是的!”
这句反驳没来由地消耗了我近乎全部的力量,我喉咙堵得厉害,膝盖也在发软,但我还是一遍遍喃喃:“不是的,不是这样……”
沿着覆盖了些许青苔的外墙,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了徐英窗前。
“对不起……对不起……”
“……”
“我不是不想见你,是我、是我不敢来见你,我没有脸再见你,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是不想见你,姐姐!我一直都在想你!”
“……”
“但我没有资格见你,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见你,没有资格喊你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姐姐,我知道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敢把真相告诉你,我怕你会恨我,我知道,你会恨我的……”
我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一塌糊涂,我不想在徐英表现得如此没用,可我根本止不住倒灌的眼泪,我将脸用力埋在手心,徐英的声音与我相距一整片汪洋。
她说道:“这么害怕,那为什么还来找我?”
“因为,因为我只能找你……”
“为什么,能帮上你忙的人有很多。”
“我只能找你,只有你会帮我……”
“所以我在问你为什么。”她听起来态度平静了许多,“为什么觉得,只有我会帮你。”
我说不出话,只能吸着鼻子拼命摇头,又想到徐英根本看不见我做的这些狼狈举动。
“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我姐姐……”我跪在地上,“因为我一直把你当作姐姐,你最厉害,最可靠,你在我心里,你比谁都重要……”
我闭上眼睛,朦胧中,听见脚步到来,那是熟悉的脚步,踩着风,踏过水,她途经之处绵延出十年的相依为命,春夏秋冬。
一墙之隔,徐英道:“你有把我当作姐姐吗?”
“有……有……”
“那你在怕什么,钟儿,我不是你的姐姐吗?”
我还是只能摇头。
徐英哭了起来:“我难道不是你的姐姐吗?”
“你是,是闻人钟的姐姐……”
“……”
“你是闻人钟的姐姐……不是我的。”我浑身发着抖,“对不起,徐英,我不是你的弟弟……闻人钟早就过世了。”
我直起身,看见窗户依旧紧闭,我看不见徐英,只有凤凰金红的尾羽在月光中静静垂落,它靠在狭窄的窗座上,无声无息,是一个小小的,熄灭的太阳。
而我叩首,三次过后,我说:“就当是为了闻人钟,徐英,你一定要过上幸福的人生。”
“钟儿!”
我朝院门走去,徐英呼唤我时,我没有再驻足,她在哭,我不记得她过去是否像这样哭过,奶娘过世那日,我将濒死的她从燃烧的房屋中拖出来,那时她抱住我,倾盆大雨,她紧紧地抱住我。
“钟儿!”
“你不是钟儿,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她在我身后哭道,“钟儿早就死了,你不是他,我都知道啊!”
“姐姐全都知道!就算你不说,我也都明白!”
“因为,因为……”
“你也是我的弟弟啊!”
玄凤飞到我肩头,夜很长,我不得不加快步伐,绕过小径的拐角,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390章
“没有留恋了吗?”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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