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片刻,见我不再开口,他才又小口喝起豆浆。
我侧首,顺着搭起的草棚,望向远方青墨起伏的群山。
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乌云像用旧了的棉絮,湿得过于饱满,终于在山间飘起雨,所幸雨势不大,食客惦记着田间的活计,个个三两口解决饭店抓着锄头冲了出去,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后,此地就只剩下雨声。
下雨后空气就变得更为寒凉,有一把湿润的刷子在我内脏间挠来挠去,痒酥酥的,让人便无端犯起困,这种天气用来睡觉是最舒服的,因为很冷,就会想钻进被窝里,听着雨声虚度时光。
“你很累吗?”
一块稍重的冰雹从屋檐滚下,在水洼里砸出咚的一声闷响,我说:“……有点吧。”
“但没关系,问题不大,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对谢澄笑了笑,“况且你才是更累的那个,才跑了趟江北,又马不停蹄陪我做这些事,你不累吗?”
谢澄说:“我不累。”
“那我也不累。你的包子要冷了,快点吃。”
我还以为随着这顿饭的结束,关于累不累这个话题也可以告一段落,结果等雨停了,我正准备回客栈,把这一天的成果去向姬宣做个总结汇报,谢澄却道:“我住的地方不远,先去我那里。”
“你有什么东西要拿吗?”
不明所以,但我还是顺从了谢澄的安排,他没有像姬宣那样出手阔气在客栈里包月,谢澄竟是租了别人家的房子,也不是武林盟那种承包了一整个山头的庄园,就很普通低调,两三间小屋并前院,院子里自带水井,还有一小块儿荒废了的田地。
“你就住这里?”
他领我进了主屋,里面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过屋里比室外要暖和许多,特别是回程路上又在飘雨,我肩头脚底都沾了湿意,此刻光是瞧着谢澄背对我去翻角落里的炭盆,那份困意要开始席卷而上。
等等,炭盆?
“你不走吗?”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旁,“这会儿就生火,没人看着怕是要出事……”
他拿钳子拨了拨盆底暗红燃烧的黑炭,道:“我马上就走,你来这里。”
他翻出一套崭新的衣物递给我,谢澄道:“这是为了过冬我刚做的,还没穿过,你身上湿了,先换成这个——还有鞋袜,都换了,然后……”
在我默然不语的注视中,谢澄从怀里变法似的取出个油纸包,他摊开来,将里面装着的肉饼一块一块摆到炭盆边上,谢澄头也不抬地道:“等会儿饿了,你可以烤这个吃,院门出去正对面有一户人家,你说你是谢澄的家人,他们也会留你用饭,我提前给了钱的,你不用担心。”
“……”
“看这天气,今日之后就彻底不会再回暖了,雨可能要下到晚上,看见那个书柜了吗?那里有书,都是屋主的,我没什么兴趣,你要是无聊,晚上看这个能打发时间,蜡烛也在那儿……但别看太晚,困了就睡了,别熬夜。”
他沉吟着,似乎还要挖空心思想出些疏忽的地方,我道:“你要我住这儿吗?”
谢澄蹲在炭盆边,窗外的雨时有时无,冬雨不比夏雨暴烈,绵绵不绝,像是在人间凝了场冰冷的白雾。
他轻轻嗯了声,又开始拿钳子拨炭,谢澄别的不讲究,这放在屋子里的炭用的倒是好,我毕竟是在王府住过的人,知道这种闻起来有淡香的炭块有多珍贵。
“你可以当成是我自作主张。”他终于道,“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带到这儿,我是觉得……既然你说了那些话,我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到,我——我可能没办法做得很好,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很多事我都搞砸了,比起那两个人,我确实没什么值得你信任的优点,但我在想,你都这样了,我不能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你不信任我,但我还是想——”
“还是想,还是想怎样?”
他回过头,下唇被咬得皱皱巴巴,钳子的把手在他掌心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谢澄与我的目光一触即分,他下意识别开眼,低头吞吞吐吐道:“……我还是想尽可能地帮你,让你活得……更轻松点。”
这是好话,只有下定了决心的人才能做出这些表达,谢澄完全没必要这么局促,像是做错了事生怕遭到上天的报应,而且很小家子气,他也见多了世面,按理来说不该表现得这么畏畏缩缩,他怕过姬宣,怕过袁无功吗?从来没有。
他又在紧紧咬着下唇内部的嫩肉,我不由跟着他做这个动作,我在想我会在什么情况下咬着自己的嘴不放。
……若是不这么做,就会把心脏生生呕出来的时候。
“我知道了。”
我把湿了的外衫脱下来搭在椅背,又将黏在颈侧的头发拢到耳后去,我说:“困了就休息,是吧。”
他说:“是、是。”
“你要去姬宣那儿吗?”
“是。”
看他那意思,是要顺势给我说明他接下来打算做的全部行动了,我打断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澄的嘴张到一半,突然不动了。
很久后,他才说:“你要我回来吗?”
“这是你住的屋子,你不回来,我岂不是鸠占鹊巢?”我理所当然道,“现在天很快就黑了,你不要回来太晚,不然我等着等着就容易睡着了。”
我没说完,谢澄就笑了。
他瞳孔颜色本是很淡的琥珀,光线不同那色泽也会发生些微变化,而当他笑起来,蜜糖似的情意在眼底荡漾开,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让我想到繁花盛放。
谢澄走后,我换了衣服袜子,躺到铺了厚厚褥子的榻上,过了会儿,我裹着被子爬起来,边吸鼻子边把炭盆拖近了些。
雨点敲击着屋顶瓦片,我一觉睡到了天黑,醒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扑鼻的浓香促使我睁开眼,谢澄正在往桌上一碟接着一碟摆好饭菜,那两把佩剑都叫他随手搁在了凳子上。
我游魂似的起来,靠过去:“好多菜,我俩吃得完吗?”
“吃得完。”
“也对,你饭量很大……还有红烧肉,天啊,这就是你说的对面那家人的手艺?这也太香了,太香了……”
谢澄笑道:“你是饿了。”
他把筷子塞到我手里,我坐在桌边,等着他给我添饭,说:“对了,你刚才出门有带伞吗,我都忘了提醒你。”
他给我添了特别多的一碗饭,谢澄也坐下来:“带了,你呢,睡在这儿冷吗?”
“不冷,火烧得好旺,我后来都嫌热。”
我饿得不行,扒着碗嘴没停,我不清楚我怎么饿成这样,或许是红烧肉乃下饭利器,吃了一碗还不够,谢澄给我另添的那一碗我也吃完了。
吃完了,我又困了。
谢澄说:“我给你烧水,洗漱一下就去睡吧。”
于是我坐在床边,等着他给我端水洗脸。
他忙忙碌碌地收拾,收拾他自己的用具,也收拾给我新买的物品,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被他走过好几遍,水壶很快就烧开了,直朝上冒热气,盖子撞个不停,谢澄赶快走过去把水壶从炉上移开了。
谢澄端着盆子走到我面前,他说:“好了,试试水烫不烫,皂角我也买了,你——”
后半截话断在他口中。
烛火摇曳,此地不比皇宫奢侈,谢澄统共只点了两根蜡烛,那点亮光仅够照亮我们足下丈余凭依,多的就陷入被雨声侵袭的昏暗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才垂眼,笑着说:“我是累了。”
谢澄:“……那就早点睡吧。”
只有一张床,谢澄说要打地铺,这种天气打地铺只能理解为他想得风湿想疯了,我强行把他拽到床上,和我肩挨肩并排躺下。
躺下后,我想起还没有灭掉蜡烛,但还好,它快要烧完了。
“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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