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石老都没要求我向姬宣道出实情,这恰好说明有些人相见不如怀念,我和姬宣更是其中典范——
无法,上回同他见面是在战场,我扬了他娘的骨灰,他妹反手送我一场箭雨,说得上是有来有往有礼有节,按照正常推算,我俩之间的关系读作夫妻写作死敌,再见的第一眼就该下杀手把对方往死里打,哪还能留得下半点谈话沟通的机会。
不沟通就不沟通吧,只要他过得好,我不介意自他的人生消失,可姬宣不讲理,从来身体康健堪比铁人的他竟是原因不明地病倒了,我又不能眼睁睁放着他不管,结果架还没打上先渡两回命,人情债是一层一层垒得越来越高,谁吃亏谁白嫖这玩意儿真理不清。
更可恨的是,生病就算了,他还吐血!
到底是该谁吐血啊!
光是想到这些我就气得摩拳擦掌想在空中打拳,等得绕过屏风,看见那道静静躺在榻上的身影,我登时又泄了气,心中不知做如何滋味,最后只是站在原地轻轻一声叹息。
我走过去,坐在床榻边,发了片刻呆,才侧首缓缓地将视线落在他面容,这一幕似曾相识,黑的头发,白的皮肤,如果不是被褥枕巾的色彩足够鲜艳,提亮了这间过于寂寞的卧房,我会怀疑他这是提前完成了收尸哀悼入棺,就等着我来为他掘墓安葬呢。
太阳在升高,打猎的打猎,制衣的制衣,冬季白昼短暂,大家都有做不完的事要去忙碌,行色匆匆,直至晚间都如行军般不得闲暇,而一窗之隔,世界旋转的速度陡然变慢,消失的星辰在天空划出清晰的轨迹,姬宣所在之处,我甚至能听见一枚霜花凝结的声音。
“……”
房屋角落置有烹茶小炉,而非宫中贵人惯用的鎏金香炉,姬宣此人的苦行僧秉性但凡熟悉他一点的人都知道,那火早灭了,许是茶叶尚未来得及从壶中清理,我仍闻得到干燥的茶香。这至少比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来得强。
半晌,我摸了摸姬宣露在外面的手。
凛冬来临,天寒地冻,那酝酿已久的冰雪好像比他更具温度。
恩怨果真如乱麻,理不清啊。
作者有话说:
阿药的囚禁普雷都结束了,小秋都上分好几轮了,只有冰儿……只有冰儿!
惨 大夫人 惨
第332章
要再渡命一次吗?
不,依照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若真的选择渡命,恐怕接下来的一整个冬天我就得躺在床上挺尸装死了,和谢澄度过的这半个月是很好地抚慰了绷紧到极致的精神,可治标不治本——
袁无功确实抽干了这具身体能给予的生命,毫无辩解的余地。
姬宣的脉搏跳得很慢,慢且虚,这放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毕竟我曾听人提起,二皇子殿下当年率兵出征北境,曾不眠不休作战十日,杀敌无数,其创下的赫赫战功让将士们望尘莫及。
而这杀人的手放在我的掌心,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枯叶,我感受不到生与死该有的重量。
我想起石老交代的事,要我问他今日有无胃口。怎么,生病的人正是需要进补,打着胃口欠佳的名头推三阻四,这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了是吗?
“不想活,但又不能死。”
我把姬宣的手放回原位,把被角顺便也给他掖好,我道:“你也不容易啊。”
姬宣:“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睁开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的上方,尽管体貌还是毋庸置疑的病弱,可这话里的气势依旧不肯居于人下。姬宣又道:“我要走什么路,和你无关。”
“是和我无关,我算什么呢,没出息没名气的江湖草莽,我哪有资格左右王爷的心意。”我叹了口气,“所以王爷,您这究竟是在走哪条路呢?”
从头到脚他的睡姿规矩到板正,病成药罐子了还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高标准严要求,这都不是自律能解释的问题,这得算自虐。
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爱自虐,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姬宣沉默了一会儿,又把眼睛闭上,他还是说:“和你无关。”
“我知道和我无关,我知道,行吧……”
我莫名发起笑,我双手撑在身侧,望着天花板平铺直叙道:“石老问你中午吃什么。”
“……”
“喝粥行不行?身体不好就得喝粥,这个季节的山鸡拿来炖汤正是绝品,在汤里放一把小米煮上一两个时辰,再没胃口的人也——”
“你一直住在谢澄那里?”
他打断我,我只能说:“是。”
姬宣便也笑了,见他不就此事深究,我续道:“光喝粥可能太无趣了些,这附近人家腌雪菜的手艺不错,你可以试一试,王爷偶尔也该体察民情,与民同乐,不是吗。”
姬宣不说话,眉心偏微微蹙了起来,越蹙越深,越蹙越紧,似乎是在因忍耐何事而深觉不堪,无法言喻的折磨潜藏在他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誓要将这具一度强悍无匹的身体彻底碾碎,而那对嘴唇的颜色却依旧这么淡,好比白月,好比湖水,事不关己,它不该如此。
他如同没听见我针对午餐提出的建议,只自顾自说起一个遥远的话题,姬宣轻声道:“谢澄很照顾你,是吗。”
“与谢大侠有缘相识于武林大会,他为人仗义性情直爽,乃天下少见的伟男子,我心往之。”
姬宣:“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姬宣又道:“谢澄以外的人,也很照顾你,是这样吗。”
“应该是这样。”我说,“我运气好,遇见了很多好人。”
“你运气很好?”
“算好了,比起吃不饱饭的人,生来残缺的人,我运气算得上不错。”
姬宣静了片刻,说:“也包括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吗。”
我看他精神头挺足,能不咳也不喘地说这么多话,吐血一事别不是诓我吧?
这么想着,我擅自替他敲定了鸡丝粥外加腌咸菜这样的定食组合,就准备下楼去和石老汇报结果,刚起身走了两步,被姬宣提声喊住。
我回头警告道:“你别又砸我。”
他艰难地撑起上身,可执剑千斤的手臂正拨弦般打着颤,常言乌发如瀑,姬宣长长的头发更像河流,从纤长锁骨滑到鼓着青筋的手背,在那里堆积成深潭吞噬人心的漩涡,终于沿着床榻垂下去了。
“所有人都很照顾你。”姬宣道,“是这样吗?!”
我一时不理解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可行走在外不让家眷担心牵挂总没错,我和姬宣好歹还是有过夫妻情谊,单冲着这个,我就得少给他添点烦心事。
我便道:“差不多吧。”
他眼睛瞠着,怔怔地望我,恐怕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能如姬宣一般将黑白二色诠释得如此到位,如此极端的人物了。
“你能喝粥吧?我先让厨房给你煮着,待会儿你能用多少用多少,我先下——”
那个楼字尚停在我舌尖,姬宣已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听不见一声咳嗽,也不见得有何大的动静,他捂着嘴唇,两只没有神采的眼睛虚虚落在空中,找不到焦点与归宿,我本该询问他这幅情态又是做何解,却在这时发现,姬宣的虎口处竟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像是用针尖一点点挖出来的,映在白肤上红得扎眼,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他这枚痣,可它明明就长在这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这让我感到很奇怪。
我:“你什么时候有了——”
姬宣没说话。
他动也不动,肉体至神魂都被阎王掳走了似的,挡在唇前的指缝却源源不断往外渗出血,那血亦是浓稠的,勾在指节,牵连成一道道蜿蜒的线条,它色泽太过暗沉,流动的速度也凝滞,与其说是新鲜的血,更类同某种反刍,不过反刍的不是食物,而是把痉挛的胃整个儿翻了过来,撕碎了嚼烂了再重新咽下去。
喉管承载不了的部分,就会像这样,从唇齿溢出来,滴落得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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