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默了默,竟没反驳,默认了一般,倒是陈奕搓着双臂道:“像什么像,哪里像了,我们将军天上地下独一份好,谁能与他相像——小青大夫?石老,你难得对外人这般友善。”
“是得友善点……”
石老叹了声,他不再往下解释,留陈奕若有所思,待三人沉默一阵,石老仿佛是为了揭过陈奕这个问题,又道:“宣哥儿,没有派人提前通传那位谷主我们今日到访,会不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我就听见姬宣笑了笑,他轻描淡写道:“既能对外售卖不死药那等禁忌的方子,这药王谷内里藏污纳垢已成定局,我不曾派兵踏平此地,是我看在江湖众人仰仗于他们医术的份上,但若真是有谁敢先给我寻不方便,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可能是病久了气力不足,他现在说话比以前慢很多,每一个字眼都含在唇间,尾音颤颤,近乎情深缱绻。
“我会用他们的死证明,世间,绝无一人能起死回生。”
作者有话说:
石老善待青宵,是因为他知道当初青宵千里迢迢赶来,帮助整理了闻人钟的遗容。
第271章
一番腾挪移转,好悬再没被石老他们发现的情况下,我一路跟踪三人来到望圣堂,此处是药王谷众弟子每月月初集会,恭听长老教导的大殿,我身为初级弟子都够不上的杂役,之前也跟着人群浑水摸鱼来过一次,远远望见了除蔡仁丹外各位长老容颜,不过那一次谷主并未到场,说仍在潜心闭关,以至于我当时还颇为失望。
后来袁无功回到师门,谷主便也出关,可因种种机缘巧合,我仍是没机会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但既然他能容忍座下有袁无功这般不靠谱,长期云游在外的徒弟,想来性情也不会十分苛刻。
在没有任何前呼后拥排场的情况下,摄政王凭借一张漂亮的小脸……凭借一身矜贵的气势,不费一兵一卒便连闯数关,最后端着盏上好香茗稳稳当当落座了,才被人小心翼翼问起身份来意,而根本无需姬宣本人开口,自有忠心耿耿的老仆为他传话:“这位的身份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知晓的,拿着这块令牌,去找你们的谷主,半月前我们便已经派人知会过了,此次上门,谷主应当有所准备。”
陈奕负手立于主子身后,肃穆至极,好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镇宅门神,作为被镇守的对象,姬宣姿态却比他放松许多,只喝了一口茶就将杯盏再度搁下,然后淡声道:“石安。”
“是。”石老表演了个光速变脸,谦卑地应道,“您吩咐。”
“你跟着这位小先生去,我们做客人的不请自来,总不好太过无礼。”
石安又应了声,便跟着那战战兢兢的弟子离开了,姬宣兀自靠在椅座上闭目养神,见此刻四下无人,陈奕压着嗓音道:“将军,您想好待会儿要怎么说了吗?”
“怎么,我这一病,你就觉得我成了个痴傻的憨儿?”姬宣仍是闭着双眼,“你也别闲着,去到处看看,看到什么,回来跟我一一说明。”
陈奕迟疑了片刻,似乎是有些担心姬宣的身体,可他最终还是握拳,毫无异议地低头道:“属下听命。”
这下堂前就只剩了姬宣一人,茶水渐渐冷却,他坐的地方正在一幅古贤圣人的绘画下,画中圣人衣衫飘飘醉倒在旷野间,其笔触豪放潇洒,与姬宣不辨喜怒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他鼻梁高而挺,眉峰疏朗,那沉稳持重的模样哪怕是只裹了件单薄睡袍,都能将人瞬息带回战场萧瑟的寒风中。
不辨喜怒,再没有比这分量更重的四个字了。
我一如既往做了梁上君子,仗着姬宣病中反应灵敏度大幅下降,堂而皇之地一个劲儿盯着他看,他全无所觉,那样清浅的呼吸,某一刻我几乎以为他是睡过去了,可当大堂重新来人之时,他就睁开了眼,身体也本能跟着微微坐直了。
石老落后半步,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然精神矍铄的高大男人,进殿的第一时间他就笑道:“早闻王君来这附近视察,冯某便自扫蓬门做好迎接的打算,如今却颠倒了尊卑,冯某还未来得及递贴,王君已亲自来了。”
姬宣坐在那把乌木椅子上,只见他嘴角很轻地勾了一下,抬手,道:“谷主客气,坐就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本王不会不识趣,把宫里那一套习惯拿到这里来。”
石老站回姬宣身后,谷主则是在一笑后坦然落座,并开口道:“王君美名远扬,今日一见远胜传闻,依我之拙见,能劳动王君千里迢迢前来此地,当是有一等一的要事亟待处理了。”
“是,可惜本王最近身体不适,拖至今日才上门拜访,便是有要事,恐怕谷主也会不以为然了。”
说罢,姬宣不管对面男人是何反应,他微笑着偏过头,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但谷主说辞未免太过谨慎,本王与你爱徒乃旧识,彼此也算熟悉,本王自认在他口中落不了好话,这所谓的美名远扬,怕是谷主讲来安慰人的吧?”
果然,谷主立时换了无奈的神情:“我那徒弟生性桀骜,若过去有什么冲撞,还请王君向我这个做师父的释明,我自会严加管束——”
“不,你误会了,至少在令徒的事上,本王不是来这里问罪的。”
姬宣平静地打断了男人的滔滔不绝,从始至终都将谈话节奏牢牢把控在了自己手里,他位高权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回想起来,过去我很少能在姬宣身上看见这一面,他也对我发过火,叫我滚出去,可那都跟他现在的表现有些区别。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君是什么我没听过的的新鲜称呼?
姬宣道:“药王谷秉承医者仁心,不论正道魔教皆加以救治,江湖上下也因信服这一不偏不倚的处事态度,有了谷外十里禁干戈杀戮这一不成文的约定,不止如此,连宫内太医局有不少先生都与此地联系颇深,京城也设有医馆,由药王谷的弟子长年驻守以备不时之需,种种迹象,皆可证明,放眼这天下,药王谷救死扶伤,居功……至伟。”
分明姬宣说的都是好话,可谷主脸上的笑意却一寸寸消失了。
“真论起名声,比起本王这种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谷主,您才是真正的美名远扬啊。”
即便姬宣话外有音,谷主语气依旧温和,他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面色苍白的姬宣,缓缓地道:“王君,您的来意究竟是?”
“明面上越是美名远扬,背地里越是不知道专注于什么营生,在这一点上,江湖与朝堂,其实并无区别。”
随着这番充满不详意味的评价落定,屋内气氛凝结到了极致,连石老都明显绷紧了肩背以预备随时应对不测,姬宣的姿势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左臂轻松地搭在那扶手,如玉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那上面雕刻的祥云,那哒哒的声响比心跳缓慢,三拍一声,三拍一声,逼得人大气也不敢出。
“王君,我药王谷清清白白,绝无腌臜,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冯某人仰对苍天,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冯朝云,说得出,可是要做得到的。”
“自是如此。”
姬宣笑得更深,他忽捂着嘴唇咳嗽起来,道:“石安,把东西拿出来,给谷主看看。”
石老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卷轴,当着谷主的面伸手抖开来,长长的卷轴犹如倾泻的瀑布,立时垂落在地,打着转铺陈开来,我与谷主一同定睛看去,打眼我便看见了这一行字:白芷,家住京城西市,因秘密身怀有孕,一年前在先太子旨意下猝然受袭,失去腹中胎儿,侥幸偷生。
海棠,醉仙楼妓女,有孕后未曾打胎,最终一尸两命,剖开小腹,死相凄惨。
……
我只看得很粗略,也可知记载详细,由不得人怀疑,谷主先是下意识凝眉,越往后读表情越是难看,他抬起脸来,冷冷道:“这是何意?”
“这便是死于你药王谷所研制禁术的女子。”姬宣又压抑地轻咳了两声,唇色已淡得近乎无,探手拢紧领口,他又续上后半句,“谷主,你口中的清清白白,绝无腌臜,就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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