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
如此一来,多少矛盾均能消弭于无形之中,左右姬宣现在依旧是半个病秧子,神志不算清醒,凭借我三寸不烂之舌,想必是能在强盗逻辑和思辨能力上将他一波带走的。
我:“……”
玄凤:“……”
计划好像太简单了一点。
我抬头,看向远处那扇亮着温暖烛火的木窗,烛影与月色相交,只见窗下摆着盆小小的水缸,里面生出两枝半枯的睡莲。
陪袁无功蹉跎了这许多时日,眼看夏季快要结束了,落叶卷过长街,纱帘微摆,火光便突兀地摇晃了两下。
“谁……!”
待守卫后知后觉周围有异动,我已轻巧地穿过层层戒备的人群,跃上了那方开着睡莲的窗座,夜风转急,一大片飘过的乌云遮住了中空明月,纱帘散开犹如少女裙摆,遮住了我无声无息踩在厢房地板的身影。
看来只是瞬息使用无双,我如今的身体还算能撑住,毕竟是受了当世两大名医无微不至的照顾,可话又说回来,若非袁无功先作妖,我身强体壮还用得上这份照顾吗——我侧头关注底下守卫的动向,他们茫然又困惑地议论了一阵,便在一声比一声沙哑的夜枭啼鸣中将自己的敏锐视为了错觉。
之后得提醒冰儿多敲打手下人了,优秀的护卫是不会放过一丝半毫风吹草动的,也就来的是我,可来的不是我,是别人呢,这世间想要摄政王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应该不算少。
屏风立起打开,缭绕云雾从它的上方涌出,又一团团沉在屋中各个角落,我却听不见更多的水声。
不是说在沐浴吗,这是在浴桶中睡着了?这种时节最要保重身体,姬宣真是从来就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风寒入侵的苦头我还能帮他吃不成。我有些踌躇不前,可睡莲的香息从身后蛊惑了我,脊背也被夜风推着,催促着,半晌,我迈开腿,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彷徨的脚步声,每走一步都是目眩神迷,我不自主靠近水雾温暖的中心,水雾结成密密蛛网,银丝滑落下黏稠的毒液,我分不清谁才是受困的猎物。
我终于站在屏风前。
屏风上绣着常见的景物,旁边还题了两行小诗,我看了一眼,一个字都没往脑子里去。透过黛色的起伏的群山,还有那蜿蜒而过的江水,我隐约看见一只垂在浴桶边的手,静静的一动未动,很奇怪,它让我想起嗡鸣的弓弦,我此刻若是凑上去拨弄,还能见到当日城墙下万箭齐发的场面吗。
弓弦弯曲,渐渐蓄起一击必杀的力度,我听见姬宣疲倦地道:“说过了,不需要一直留在屋里伺候,出去吧。”
他的嗓音很沙哑,我不逞多让,我张了张口,痉挛的舌尖一时竟没能发出声,姬宣似乎没察觉到异样,只在浴桶中缓缓直起身,水珠从那满月般的肩头滚落了又破裂,半透明的屏风使我无法辨认他的神情,他正低垂着头颅,长发牵连成朦胧的梦。
“谁让你来的。”他陡然道,“药王谷没这么大的胆子,你是谁的人。”
我无法回答,他也不再问,但很快,姬宣又道:“不动手吗?”
“……”
他便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刻,一把闪着凛凛寒光的短剑猛的刺穿了屏风,闪电般直向我毫无防备的面门而来,我本能后仰闪避,但姬宣没有半点犹豫就松手,在空中极其流畅地转变了持剑的手势,带着无数个战场历练出的杀人技巧,势若千钧,同时又是轻描淡写,剑尖即将向下剖进我的心口!
幸好他受累于尚未好全的身体,也幸好我还有关键时刻能紧急救我一命的无双。
“锵!”
被击飞的短剑旋转几周,最终扎进了一边的木柜!
而姬宣对我堪称完美的应对,只给出不带情绪的淡漠评价:“还不错。”
紧接着他霍然推翻屏风,劈头盖脸朝着我压来,我想都没想就长长一刀划开了脆弱的刺绣,顷刻间高山崩裂,江水被从中斩断,在那混乱的裂缝中,对峙不过瞬息,姬宣浓黑的眼眸正静静注视着我,而他手中另一柄早有准备的短刀也寸寸滑出了刀鞘——
“轰!”
屏风倒塌,我立在木屑长框中,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个死人也该揭棺而起了,走廊传来迅速逼近的重重脚步,数声焦虑的呼唤由远及近,姬宣没管迟来的废物下属,他提着刀,一缕湿透的发垂过眉心,宽阔肩膀越发显出腰胯纤细,他身上的旧伤比我只多不少。
他看着只短短过了两招就放弃抵抗,任由刀架在脖子边的我。
披头散发,衣着不整,姬宣这副模样是不太适合见外人,我瞄了眼他背后被打翻的浴桶,再快速扫了遍他全身的情形,就心虚地把视线默默别开了。
别开了,又莫名觉得不对,我凭什么要别开视线啊,以前又不是没伺候过这位主沐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避讳的,退一万步……就算退一万步,我跟姬宣也算得上老夫老妻了。
老夫老妻看一眼彼此裸体就脸红这像话吗?
然而供我俩相对无言的时间很短暂,房门被人在外面重重敲响了,我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回来,重新放在姬宣那张湿淋淋的脸上。
“你先——”
我只说了两个字,颈边的刀刃就微微割开了我的肌肤,一串血珠迅速从那里冒出来,我顿了顿,还是把话说完,“你先把衣服穿了,小心……着凉。”
姬宣没说话,他眼底映出一张模糊的白色面具。
门敲得更厉害了,呼唤问候接连不断,地板跟着声势震动,这间厢房随时有被从外暴力攻破的趋势。
不知过了多久,姬宣用与过往没有区别的冷淡语调道:“我无事,都退下。”
又是半晌,走廊的骚乱才慢慢平息,这过程中,我俩的动作没有任何改变,他仍将刀架在我脖子上,那静立的姿态本身便是无坚不摧的凶器,生来就为见血,注定厮杀致死。
我该担心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可瞧着姬宣这干脆利落的身手,我就不免欣慰,觉得总算没白费我之前偷偷摸摸给他渡命,要是他现在柔弱无力一推就倒,我才是能被活活怄吐血。
我一边走神,一边等姬宣发话。
只要他开口说出我的名字,我就会告诉他我是徐风,不认识什么闻人钟,江湖草莽不懂轻重,此番特意前来拜见摄政王,不过是有些秘辛想要告知,还望大人恕罪。
他当然会要求我取下面具,我不会一味推拒,可就算他确认我的长相又如何,只要姬宣坚持认为人死不能复生,那世上就绝不会再有一个活着的闻人钟,站在他眼前的,只是另一个有着相似面目的陌生人罢了。
——认定人死不能复生,姬宣此生就注定无法触及半角湮灭的真相。
恰巧,我家大夫人,就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他认定的事绝无转圜的余地。
何况,姬宣压根没有想错。
人死本就不能复生。
我垂下眼眸,心平气和等待那声错愕的呼唤。
“你想要什么?”
寂静中,姬宣道,“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来见我,你和你背后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先安静……先闭上你的嘴。”
他慢慢抬手,掌心覆住下半张脸,人陷入过度震惊总会做出这样不自觉的小动作,但姬宣只是眨也不眨定定注视着我,然后幅度极小地咳嗽起来。
我忍不住了,道:“王爷,深夜拜访是我冒犯,在下徐风,是个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江湖人,听闻王爷在此,我——”
我话只说了一半,在那持续的小声咳嗽中,竟迸出了两声古怪的嗤笑,姬宣仍捂着嘴唇,他眼睛里的情绪太深太沉,位高权重,喜怒不形于色,他走的那条路不需要任何人理解认同,从很久以前,我就不明白姬宣心里在想什么了。
“徐风。”他轻轻重复这两个字,咳嗽与嘲弄的笑意从没有血色的唇角溜了出来。
“是。”我硬着头皮,“王爷,是我冒犯了,可江湖草莽除了用这种下作手段外,也想不到该如何才能面见王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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