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他彻底安静了,动也不动,他发色眸色都极黑,落了月色进那眼底,就像是倒映着鬼魅的深潭结起薄薄寒冰,那副姿态又有点要流泪的意思。
“这算是说清楚了?”长发在椅背胡乱散开,与衣角流水似的蜿蜒至地,袁无功半睡半靠在这旖旎风景中,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瓷白的一张脸迎着光抬起,质感更似釉土,僵冷肌肉推着他的唇角划出分毫不差的微笑,“真好,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
我嗯了声,刚想离开,小腿传来被异物抓挠的奇异触感,低头一看,乌云正打算往我身上爬,尝试几次无果它心急得直喵喵叫,小混蛋祸害了袁无功一身衣裳还不够,连我这个外人也不肯放过了。
我拎着它后颈那小块儿皮肉,把不老实的猫重新放回花丛。
养一只猫千难万难,但把一只猫放走就十分简单。
“相公。”袁无功忽然道,“不要讨厌我。”
我回头,他抱着垂头丧气回到他身边的乌云,一人一猫可怜地蜷在竹椅,而不待我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他就失去了兴致般慢腾腾背过身去,肩膀还是宽,越宽,就显得腰越瘦。
直到我走出院子,身后才又响起凄厉猫叫声,一声拉的比一声长。
姬湘和我约在客栈,本是说今夜还有事和我商量,可等我下山赶回客栈已近子时,大堂亮着烛火,哪儿有信誓旦旦保证会等我的少女。
这到底算是她鸽了我,还是我鸽了她。
不过我现在饿得很,又困又累,就是姬湘在估计我也没精力和她周旋,守卫都在长街,大堂里鬼影都没一条,我拖着步子,随便找了把长凳便疲惫坐下了。
先还算端端正正坐着,渐渐脊背就控制不住往下塌,反正会严厉批评我站没站相坐没坐样的英娘不在这里,我上身好似被谁抽走了骨头,完全地趴在了桌子上,脸肉都在面具下叫木头桌面挤得堆成团。
我保持这个姿势,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很短暂的梦。
我梦见我从一开始,就是闻人钟。
都说日有所思故夜有所梦,梦里我便是真正的闻人钟,父母先后离世,叔父夺走了我全部的家产,我被奶娘收养,和她唯一的女儿徐英一起长大。
后来奶娘被叔父派来的刺客杀死,我和徐英只好踏上逃亡之路,颠簸流离,在受了不知多少磨难后,侥幸在一处山寨安身,此后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宁静生活。
黑风岭是偏远小地方,虽贫苦,乡亲间人情味却很足,至我及冠,徐英张罗着要在村里为我寻一良缘,热热闹闹,敲锣打鼓,我的新娘坐着红轿进了寨子,要与我三拜成亲。
她的轿子停在喜堂外,按照规矩,是不该由我去扶她下轿的,可眼看着吉时已到,轿子里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昨夜徐英不胜欣喜地说了,徐英说,新娘子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她皮肤如冰似雪,一双上挑凤眸含情脉脉,笑起来有种孩童般的天真纯洁,她会舞剑,会制药,她闲暇时总爱去村头的榕树下荡秋千。
徐英都这么说了,想来不会有假,我自然高兴今生有幸拥有如此伴侣,但姑娘自己是怎么想呢?
她静静坐在轿子里,她是不肯与我拜堂么?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顾阻拦走出喜堂,隔着垂下的帘子,新娘就在几丈开外的地方,我还没见过她的模样,那如冰似雪的容颜,含情凤眸,她若愿意对我笑一笑,该是有多好啊。
说起来,新娘的姓名徐英提前告诉了我,我这时就该呼唤她了。
可我没有这样做。
因为我知道,那顶轿子里空无一人。
新娘不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没有会与她成亲的新郎。
我从梦中睁开眼,食物的香气熏得饥肠辘辘的我焦急难耐,透过歪斜面具的眼孔,我尚未回神清醒,看见面前摆着一盘满满当当,不知何处而来的点心。
“……”
谁摆这儿的?
我坐起身,迷茫扭头四处察看,确认大堂里依旧只有我一人,我又把视线放在了点心碟子上。
姬宣在这里,姬湘也在这里,目前这个情况,他们两个应该都不会贸然朝我下手,就是要杀我,拿点心毒死我这个做法虽可行,未免太掉档次。
结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
犹豫了片刻不到,我就边把面具推到额角,边咽着唾沫伸出手去,碟子里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白生生的糯米糍,做成桃花形状的酥点,切成菱形的桂花糕,每一样都精致小巧,诱人到令馋虫无法自制的地步,姬宣姬湘看样子只带了帮侍卫大老粗,谁有这好手艺?
不管了,都送我跟前了那就是我的,我帮这对兄妹干了那么多杂活,还不许我吃顿好的吗!
越过前面一个比一个漂亮的点心,我精准地拈起放在最后,也最不起眼的杏仁糕,怀着虔诚的心,嗷呜一口就幸福地送到嘴里去了。
果然!看着不起眼!其实大有玄机!这里面塞了糖栗子,一整颗!又粉又润,一口咬下去……这就是人生!这才是人生啊!
过去在王府,青桃柳荫那几个侍女老爱偷偷摸摸给我开小厨房,仿佛她们生平一大乐事就是把小公子养得珠圆玉润胖到可以滚着走,姬宣艰苦朴素,没给下人发挥的空间,我全替他享受了。
这个杏仁糕也是,我头回在王府吃时还是普通的口味,后来不知怎的就开始创新,往里面塞赤豆,塞五仁,感觉挺好,她们让我试吃我就照做,我分明是在夸奖,但她们看着个个都挺愁苦。
结果某一回,她们居然想到把刚出锅的糖栗子整颗塞进去。
神奇的搭配,谁出的建议。
——好吃极了!我给满分!
回忆袭上心头,这碟里杏仁糕总共就两三个,我思念着故人,全吃了之后,方舔着嘴角打算雨露均沾,试试其他新花样……就听见有人在对我说话:
“好吃吗?”
杏仁糕的粉末还沾在我手指上,罪证确凿,岂容我狡辩,我支支吾吾:“放、放在这里,我就吃了……是在下不知礼数冒犯了……”
“本来就是给你吃的。”
石老走出后厨,拎着一壶热水坐到我对面,他先看了眼碟子,一改先前与我再见后的失态,口中平和地道:“喝点茶吧,光吃点心噎得慌。”
我:“哦……不是,有劳了。”
石老开始有条不紊煮茶。
我默默地把面具戴得更稳当点。
大堂比方才更安静了。
不多时,石老将茶盏推给我,我道过谢刚想喝,动作一顿,石老见状便淡淡笑了:“是王爷不让你摘面具,王爷既然命令了,那我也不会违背,你就一个人在这里慢慢吃吧,不用收拾,早点休息。”
老人站起来,拍拍我的肩,慢悠悠上楼了。
我:“……”
这茶,我是喝,还是不喝?
作者有话说:
石老:看破。
第308章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阴谋。
我中计了。
是什么让本该与我相约深夜的佳人不知去向?
是什么让一向稳重谨慎的石老对我起了试探之心?
是什么美味让我竟傻乎乎地跳进了眼前这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陷阱——杏仁糕误我!误我大事啊!
于是含泪将碟子里的点心一扫而空,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客栈一楼自己的房间,忐忑不安地度过了这一夜。
我几乎是睁着眼睛挨到了天亮,正要气势汹汹去找姬湘麻烦,清晨时分,房门从外被轻轻敲了两下,似乎笃定我没睡,来人的声音也是轻悠悠的:“我是避着兄长来的,开开门呀。”
“……”
我闷头下床,拽过外袍囫囵套好,门一开,姬湘那张清丽的小脸正带着笑意朝我扬起,她没急着开口,就先这么打量了我片刻,方戏谑道:“这是整宿没睡呢?”
“您是故意的吧。”我侧身让她进屋,“石老对我起疑心了,你提醒的?”
“这话从何说起,明眼人有谁不会对你起疑心,这般冤枉我,好生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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