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喟叹着重复我的话,垂下眼眸不做声了,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我连忙大义凛然地拍了拍胸膛,道:“是啊,你问吧!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那两下单薄的砰砰响动后,他顿时笑出声,被我逗乐了般,我也讨好地跟着他笑,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扫桌上的杯盏,正想趁此机会将它们全都倒掉,一念刚起,就听袁无功慢悠悠道:“可我对你,没什么想问的问题。”
“你仔细想想,肯定还是有那么一两件好奇的事,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他微笑摇头。
“你、那你不想知道我当初和姬湘做的是什么交易吗?我将她推上帝位,你不好奇这其中的操作吗?”
他怜惜地注视我,半晌,还是轻轻摇头。
我觉得他不是不好奇,只是这会儿故意要跟我唱反调,但不作妖不耍脾气就不是二夫人了,我能理解,我能体谅。
然而下一刻,袁无功隔着桌面向我探出手来,那带着层薄茧的指尖虚虚抚摸过我的脸颊,他眉目拢着似是而非的情意,笑影沉潭,爱恨莫辨,他凝视我,他自始至终都不愿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我不在乎你是如何做到死而复生,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袁无功忧郁地道,“我也不在乎除你以外的其他人,他们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与你我无关——相公,我只在乎你。”
我干巴巴道:“你这个心态也不好……”
“不好吗?你不喜欢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吗?我还以为,这就是相公你向往已久的偏爱呢。”
一言一语娓娓道来,用最真诚的语气说最讽刺的话向来是袁无功的拿手好戏,但其实他没必要这么含蓄,想要给我难堪,大大方方地来就是了,和我经历过的磨难相比,这点苦头真的排不上号。
我沉默不语,他就又笑一下。
“何况我若真的开口问了,相公又会真的照实答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好了阿药,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我平静地道:“杯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袁无功顿了顿,唇角缓缓翘得更高,他展示心爱藏品般优雅地抬手,柔声细语:“提前揭晓谜底不是我的风格,相公,你喝了,便一清二楚。”
“……”
我不再耽搁,随手取了离我较远的那一盏,袁无功适时出声提醒:“确定吗?你可以反悔一次的,毕竟相公在我这里永远都有特权。”
我没搭理他的戏语,只打量着水面那一丝扩散的波澜,它清澈,透明,配着这同样晶莹剔透的杯盏,让人看不出里面盛满了夫妻间最深切的怨恨与诅咒。
“阿药。”我淡淡道,“我喝下去了,你就不要生气了。”
袁无功的回答是取过了剩下的一盏,宽大的袖袍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精巧皓腕,他不守男德的场合多了去,却是在我这儿还记得要摆出为人妻的矜持风度,他及时遏制了袖口继续下滑的趋势,虎口施施然旋过杯盏,尽管里面装着的多半不是什么让人一醉方休的佳酿,他还是笑盈盈朝我发出白日纵情的邀约。
“相公,要喝交杯酒吗?”
“若是按照交杯酒的规矩来,你的这些安排就作废了。”我说,“交杯酒是两杯都要喝的,先喝自己杯里的一口,然后再与对方的交换,你确定要这样来?”
袁无功眨眨眼,很快就开动聪明脑瓜提出折中的法子:“那我们就只交杯吧,就是那个动作,我从很久以前便想和相公那样做一次,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来。”
我的手肘勾住他的手肘,我的身体贴近他的身体,酒未入口,袁无功面上已起大片醉人的酡红,他似乎极其紧张,连眼睫都在不停颤动,特别是当我要将手中的酒盏从他唇边绕过时,袁无功蓦然道:“相公。”
我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他心不在焉,笑也显得敷衍,那喉结上下滚动几回,有几个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哭出来了,可他开口时,说的却是:“相公,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要看你自己怎么想。”
“我自己怎么想……”他若有所思,黑蝶被焚毁的余烬在他眼里一星一星闪着将死的光亮,过了很久,袁无功轻声道,“那就是了,你信守承诺,活着回来见我,我现在真的感觉很幸福……我已经很幸福了。”
不等我将杯盏绕回自己面前,他狡黠地朝我一笑,眉眼俱弯,绯红的嘴唇微微开启,那模样如同是打定主意要倾诉绵绵爱意,我心神陡震,手腕更是一软,而他精准地衔住属于我的杯口,只是眨眼,就着我的手,将里面的酒水喝空了。
喝空了,还很无辜地恶人先告状:“哎呀,弄错了,这可怎么办。”
我:“……”
风水轮流转,这就轮到他来讨好我了,他意犹未尽舔了舔上颚,将本来该他喝的那杯主动奉到我唇边,又甜蜜蜜地撒娇道:“都怪相公,一个劲儿盯着人家看,害我都弄错了,这下难得的交杯酒也没喝成,你要怎么赔我啊。”
“这也能赖我?”
“就是要赖你,都是你的错,你做错这么多事,但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找不到词儿接他这些倒霉话,只得默默一口闷了他递过来的酒,它看着平平无奇,入口的滋味却犹如是含了新鲜的花蜜,馥郁得不忍往下咽,我下意识撩动舌尖仔细品味,它甜得我眯起眼,先是极致浓情,后转为温吞的恬淡,整个过程完全不会让人感到腻,我心中不由十分可惜,就尝到这么珍贵的一小口。
等我慢条斯理咽下喉了,袁无功方笑道:“好喝吗?”
“好喝,这到底是什么?”
袁无功不说话,咫尺之距,他意味深长,笑着看我。
喝之前我就做好了要硬抗过去的准备,再甜的毒那也是毒,我眼观鼻鼻观心认真感受着体内的情况,然而奇怪的是,非但没有出现什么经脉紊乱走火入魔的异样,我浑身还说不出的爽利,喝了十全大补药也比不上的轻松,可这阵轻松绝不应当出现在此刻。我不通药理,当即望向袁无功,惊讶道:“这不是毒?”
“你很希望是毒吗?”他道,“这是百花蜜,很难得的,整个药王谷,除了我,会调制它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百花蜜,听着像是好东西。”
袁无功笑着轻轻打了我一下:“当然是好东西,你从我这儿拿的都是最好的,就是以前给你喝的那些药,不也是好东西吗?”
“但那时你往里面放了很多黄连,苦得要命。”
“是啊,相公,我一直以来都在叫你吃苦头,可就算是我,也会希望给你留下一点好印象……阿药是甜的,你记住了吗?”
我看着他。
“阿药,你——”
他不给我问完的机会,又在我肩上嗔怪般推了推,那么轻的力气,他自己的身体却像是支撑不住,须臾间竟朝后倒去,像一座轰然崩塌的辉煌宫殿,不给一丝挽留的可能性,最终狼狈摔进了椅背,摔进了废墟。袁无功断续喘着气,边喘气边嗬嗬地笑,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执拗地注视我,濒死的婴儿,年幼的羽仪,所有逝去的光阴都在这双黑洞洞的眼睛里。
“记住了吗……”他唇角渐渐溢出血沫,修长脖颈上浮起的血管也在一路转成不详的黑,他却不以为意,只顾着追问我,“记住了吗,你会记住我吗?”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一刻我脑海中什么都没有,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比陷入凝滞的思维要快上无数倍,在杯盏被打翻的碎响中,我猛的攥住他往下跌的手臂,将他一把带进我怀里,等他脸颊柔软撞上我的心口,我竟错以为我又回到了昨夜的梦里,我抱着那个被舍弃在凤凰木下的婴儿,茫茫天地只剩我和他。
“你喝了什么!!!”我暴怒道,“袁无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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