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令易安脸也红了些许,药王谷大师兄是这么爱脸红的性格实在不能服众,所以他咳了咳,赶紧直起身恢复了君子的端庄风姿。
年轻弟子的笑闹让漫天红花也变得更鲜艳,尔雅扛着青宵遍地撒野,路过的人都被这胡闹的一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只有羽仪听见身侧送来一声尴尬又紧张的叮嘱:“这些话可不能告诉青宵,他会闹脾气的,你心里明白,师兄最喜欢你就好。”
谁会拒绝这样一份直白的偏爱?
可时隔多年,易安或许会后悔自己给出的这份偏爱,甚至不需要用久远时光来加以佐证,当他躺在那张冰冷的石台上,瞠着眼迎来人生的结局,当他涣散的瞳心映出立在他身侧,他最喜欢的师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当这一切发生时,易安究竟在思考什么已经无法考证了。
他也不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半晌,羽仪慢慢地抬起手,但他突兀侧过头,在门被从外推开的吱呀声响中,他听见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这里太黑,只有石台边燃满了烛火,毕竟如果不这样做,羽仪也无法精准将易安扼杀。
不多用一丝一毫的力气,不给一星半点喘息的可能,只消指腹在喉头某个穴位深深按下,易安就干脆地死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扇扇门被推开,一条条暗道被闯入,来人在踉跄,踉跄过后是摔倒,摔倒了又爬起,这么笨拙,羽仪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来者是何人了。
他完全可以躲,可以从容地收拾犯罪现场,不过有这么一种说法,那些极端变态的杀人犯其实是渴望被人看见自己的罪行,死亡即是他们的杰作,若得不到世间的惊叹观赏,这场戏对他们而言,便再也唱不下去了。
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了。
门外,青宵站在那里,他不住发抖,双膝前沾满尘土的布料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不知道是摔了多少跤的结果,他看见一动不动的羽仪,顿时如蒙大赦,他欣喜地喊道:“师兄!”
羽仪未曾回应他。
青宵也安静下去。
过了很久,青宵道:“师兄……”
“他死了。”羽仪简洁道,“我杀的。”
说着,他抬手随意覆上易安苍白面容,为死者瞑目。
他淡淡问道:“还不走,是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吗?”
语声落地,青宵从僵直的状态中猛的回神,须臾间往后连退了三步,孩子唇舌嗫嚅,抖如筛糠,到了最后,才从满是血腥味的牙缝里往外挤出几个难以辨别的音节:“为什么?”
羽仪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想杀了他。”
“为什么……这不可能,为什么?师兄,为什么啊!”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你到我这里来,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了你的师兄。”
对着师弟,羽仪常笑,笑容清浅柔和,此时他也在笑,他笑得和过往别无二致。
烛火摇晃,无数道拉长的黑影投在墙壁上,巨蟒盘踞,毒蛇嘶鸣,沼泽淹没了昨日的假象,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像荒诞的梦。
什么都被扭曲了,唯有羽仪如常。
羽仪如常,羽仪微笑。
“不过来吗?”
“唉,我是吓唬你呢,即便我确实杀了易安师兄,那也不意味着我同样会杀了你啊。”
“你怕什么,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了你?你在怕我吗?”
“……”
“怕得很好,怕得很对,我以前就夸过你,你很敏锐,你的直觉从来很准。”
“来,带上这个灯盏。”
“出去的路,不要再摔跤了。”
第289章
青宵又在奔跑。
他这一生总是如此,奔向药王谷,奔向师兄,奔向命运中那个荣光璀璨的未来,青宵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从来被人群包围的他会独身一人,狼狈地于黑暗密道中逃窜。
他最终没有带上羽仪特意叮嘱过的灯盏,也没有敢在往逝者面上多看上一眼,他甚至无法鼓起勇气为自己的师兄寻仇——因为杀死师兄的罪魁祸首,也是师兄啊!
“……他当着我的面杀人,他杀了易安师兄,我本来该立刻告诉师父长老的……可是,我,我……我说不出口,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一看见他,我就害怕得要命。”
“你怕谁,怕你师兄?”
青宵闭了闭眼,轻轻点头,他又说:“起初大家都认为易安师兄是失踪了,但后来,后来长老说,易安师兄是为救病人亲尝毒草,才年纪轻轻就离开了……长老这么说,师父也这么说,我都不知道那日所见,究竟是不是一场梦了……”
说到此处,他那双混沌的眼忽抬起,又是迷茫,又是天真地望着我,问道:“你这就要去找师兄了?”
过了片刻,我颔首,他就继续问道:“前辈,你喜欢师兄?你一定是喜欢他,才会同他做了夫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多少夫妻是因为彼此喜欢才成了鸳鸯?”
“那你不喜欢师兄吗?”
这话我答不上。
好在青宵没有非得要我作答,他仿佛难以从噩梦般的回忆中彻底走出来,他攥着我一截衣角,嘴唇上下开合好几回,连额角都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面色铁青,轻声道:“前辈,师兄是坏人吗?”
袁无功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同谢澄讨论过这个问题。
自从开始接近药王谷内幕,了解到久远过往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不是。”我说,“他喜欢你,也很照顾你,他是大夫,他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
“他杀了易安师兄……”
“一定是误会,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是他动手,那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青宵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如同一旁有谁在打鼓造势,他定定望着我,某个瞬间,他眼里近乎写着仇恨。
“他杀了易安师兄!”青宵吼道,“我后来又去问过他,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当着我的面,就在我面前……他杀了师兄,这些年他性情再如何改变我都不在乎,但他杀了师兄!”
青宵拼尽全力冲我叫嚷:“理由,什么理由,只要他肯说,再荒唐的理由我都会相信,可他只是把我推得远远的,我去找他,不是闭门羹就是冷嘲热讽,易安师兄没了,我当是一场梦,可尔雅师兄他们很快也走了……都没了,都没了,那么多人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他!我曾经有那么多师兄,现在除了他,一个都不剩了!”
“现在所有人,都认他是药王谷大师兄!”
“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易安尔雅,记得那些死去的人,记得他——压根儿就不叫什么袁无功!”
这么看来,这对看似迥异的师兄弟并非全无相似之处,情绪激动上头时的这股气势真是如出一辙。
我很想为袁无功说上一两句话,为不在场的他反驳些什么,但思来想去,我能说的就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几个字:
“我相信他。”
我探手,掌心想要覆在青宵头顶,青宵下意识躲开了。
青宵低头,胡乱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脸,他含糊道:“前辈,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本来我打算马不停蹄追上袁无功的脚步立刻赶往药王谷,出发前,却是意外收到了谢澄的来信。
寄信人谢澄,收信人本人,信使玄凤。
一只胖得出奇的雪鸮蹲在窗座边,嘴里规规整整叼着信件,安详地要我收签。
我:“……”好家伙,明明我之前被关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它出手相助,这俩混账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我联系上的?
青宵比我表达更直接:“哇!这是什么鸟?这是新培养的信鸽?我从来没见过!”
毛孩子试探着想去摸一摸这只漂亮的猛禽,可惜玄凤向来只服英娘管,见状当即大鹏展翅,以一个十分矜持的姿态落在我头顶,被担心颈椎前倾的我给无情赶下去后,退而求次,在我肩膀上扎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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