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在房梁上躺平,青宵摇头晃脑,大道理一套又一套,待他意犹未尽端起茶杯,我方笑着说道:“咒我魂飞魄散,真不怕我要了你的性命。”
“您可别想吓唬我,我已经明白了,您是好鬼!”他的语气铿锵有力,十足自信,“好鬼是不会胡乱伤人的!”
好鬼……行吧,好鬼总比死鬼强。
我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哦,这个,路上遇见我师姐了,和她多聊了两句。”
“你师姐?你不是说谷主座下没有女弟子吗?”
青宵淡定地摆手,道:“她是上一年才来谷里的,经大师兄引荐拜在一位已故长老的名下,平日便多是在我师父这边修行,喊师姐没什么问题啦。”
“……她是不是叫白芷?”
“对,你怎么知道的?不对,你肯定知道,鬼有什么不知道的……”
青宵嘟囔着,开始分拣他筐里那一堆药材,派头倒是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他拿起秤盘仔细往里放上一撮红花,又开口道:“师姐明日一早会来我这儿取一本做过笔记的经书,你可别在那时出来,谷里可多人喜欢师姐了,你要吓坏了她,到头还要赖到我身上。”
“我不会吓坏她的。”
“最好如此……不对,不是不能吓坏,是一开始就不要出来!前辈,鬼前辈?哎呀,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候就消失,都不听我讲话,太!过!分!了!”
第249章
都成鬼前辈了,哪有不过分的?
想到明天就能同白芷成功会晤,再顺藤摸瓜,通过她摸清楚药王谷内部藏有的种种往事机密,最后一举攻克下袁无功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墙堡垒,我心情大好,便愉快地抛下欲哭无泪的青宵,打算去给许久不见的白芷备些礼物。
在遭遇人生的巨变前,她家境虽不阔绰,却也殷实,白芷算得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学女红修女德,就指着有朝一日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为人妻生儿育女,可眼下她显然走在一条过去从来没有料想过的道路上,说来我其实并不很了解这个我曾救下的姑娘,但我知道她是发自内心想要成为一名医者,这大约就足够了。
可惜我作为药王谷里一穷二白的扫地杂役,目前肯定准备不了什么大礼,我有心要回之前的小镇上去给白芷买点新奇玩意儿,可想到姬宣或许还没离开那里,这个想法就立刻被我打消了。
难道绕来绕去,我得空手去见人家姑娘吗,明明还要拜托她帮忙……这不合礼数吧?
算了,白芷肯定不是那种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的人,大、大不了我先赊账,等我发了这个月的例银,她有什么想要的,我再给她买!
真是贫贱矮三分,富贵长一辈,我都穷成这样了,还要想办法养姬渊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少爷,我心里的苦跟谁说去!
愁眉苦脸干完了一天的活,我揉着酸痛的腰背,想赶在晚饭前先回通铺那边休息片刻,结果我甫一进门,就发现一堆人围在我那个铺位前,交头接耳窃笑不止,我顿觉莫名其妙,放轻脚步凑过去一看——
我的枕头边竟摆了一大束花。
“好家伙,徐风!可以啊!竟然有小姑娘主动给你送花!难道是你那个同乡给你送的?可恶啊!”
“不是我说兄弟,你看你长这样,也不能算英俊那一挂的吧?跟大伙儿透个底……你是怎么办到的?果然是给人家姑娘下情蛊了吗?”
“从实招来,是不是哪个女弟子,你倒真不怕她师尊打折你的腿啊!”
在这阵喧哗中,我被挤挤攘攘地往前推,间或还挨了几下拳头,黄昏时分,微渺的斜阳映在正对着我开放的天窗,光束中有千万难以捕捉的尘埃,我被笑闹着的人们推进这片光里,膝盖却不慎在床脚生疼地撞了一下,只好在又一阵笑声中踉跄着栽倒在了自己的被褥上。
花香在脸边盈盈浮动,那是一捧蔷薇,粉得十分清透,它出现在这不讲究的下人睡房,像是一个不合时宜,飘然而来的美梦。
我注意到蔷薇细长的枝干上,一根刺也没有,尽数悉心理去了。
“徐风,还不肯交代吗?!”
我手肘支起上身,将花抱进怀里,那触感好比一团蓬松的云,我顿了顿,才对这帮好事者道:“大概是有人放错地方了……不是啊,你们看我这相貌,有那个福分能得到姑娘热情倒贴吗?”
事实依据过于充分,直将他们所有人的嘴给堵住了,我趁机抱着花溜出屋去,那么大的一捧花,柔嫩花蕊蹭在我唇角,抱起它时我都快要将脸埋进去,这会儿路上来往有不少人,都瞧着我这副傻样发笑,我只好沿小路加快步伐,奔着姬渊居住的院落去。
想都不用想,定是姬渊搞的鬼,先前在武林盟参加大会,我时不时就会为了哄姑娘开心,带枝花回去供她簪发——那时我并不清楚姬渊乃是男儿身,又对他内心那些隐秘情意全不知晓,后来等我反应过来姬渊实是个男娇郎后,我就不再给他送花了。
进小院的刹那,我与姬渊迎面相撞,他与另几个女弟子一同走出来,我被浓烈花香熏得头晕目眩,刚喊了声慕鸢,她们就立刻停下了脚步。
“咦,慕鸢,那不是你同乡么?”片刻后,其中一个较年长的女子笑道,“看他抱着花来,你先去同他说话吧。”
姬渊脸颊微微红了,他嗔怪似的跺了回脚,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我面前,矜持伸出两根手指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们去那边说……”浓黑长发滑落,他耳梢都红得快要烧起来了,“这里人多……”
我顺着她的意思到了无人的屋檐下,姬渊一路上都不再开口,半垂着头颅,那姿态透出叫人心醉的缱绻意味,等站定后,他才放开我的衣角,眼神飘飘忽忽的,一会儿看我的脸,一会儿又看向我怀里的花。
半晌,他娇气地哼唧道:“做什么呀?”
“不做什么,给你,拿着。”
我把花直接塞给他,他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漂亮的眼睛都稍稍睁大了,可紧接着他就朝我笑了,姬渊收紧双臂,雪白面颊与粉色花瓣衬在一起,世间找不到会有比这更相配的存在。
“都给我吗?”他低着头,心无旁骛,像是只在专注地看花,“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现在住哪里,那么多人一间房,我拿着它这像话吗?”
我语重心长地道:“留着自己看吧,有花瓶吗,给你院子里其他人都分点,姑娘应该都会喜欢。”
他眼睫颤颤撩起来,嘴一瘪,却很快再次笑出声。
姬渊颇为骄傲地道:“我才不分给别人,这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以后记得可别再给我送——”
我的话语顿住了。
姬渊俯首轻轻嗅着花香,他喝醉了酒似的歪过头,眼里闪闪发亮,软绵绵地和我撒娇道:“徐风,抽一枝出来帮我戴上。”
“……”
“你想让我戴在哪里,哪里都可以。”姬渊叹息般道,“我真的好喜欢这份礼物。”
我迟疑了很久,终于从中抽出一枝来,姬渊便闭上眼睛等待,可那朵花未如他所愿簪在发间。
我拿在手里,一遍遍抚摸那光滑无刺的枝干。
我送花从来都会注意理去这些恼人的小刺,无论是对姬渊,还是……当初隔着一墙,我将蔷薇抛给那个即将夺得天下第一剑,成为武林之巅的年轻侠客。
蔷薇高高抛过围墙,在蓝天下划过短暂但美丽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很快就在没有人在意的角落枯萎。
我和我的夫人并非那种不替彼此考虑的人,我至今也愿意相信,就像我在努力对他们好那样,他们也在尽其所能,试图来对我好。
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我跟他们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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