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好像读懂他内心所想,继续说:“我没想踩你的手指,我想拉你上来。”
东风仍旧不响,剑压得更紧了。划破油皮,一滴血渗了出来。子车谒笑道:“我叫你看鸟巢,就是提醒你了,那边可以落脚的。我常常想……要是我之前也看到过,说不定就不会摔下去。”
东风冷道:“我根本没掉到那边。”
他伸出一只手,按着子车谒的脖子,叫他往下看。鸟巢里三只鸟卵,既没有被踩破,也没有掉下去,就连树枝都没有哪根是断的。要是东风真在上面落脚,它不可能还完好无缺。
子车谒“啊”地叹了一声。东风沉默片刻,收起剑说:“你可能想不到,我也从这里跳下去过。”
轮椅往后靠了靠,子车谒想退一点,但是东风站在后面,顶住椅背,没让他动。过了一会,东风又说:“师哥摔下去以后,有天我经过这里,就想,能不能换我掉下去?”
子车谒说:“没有必要。”东风说:“要是我上不来,师父就有两个断腿徒弟了。”
子车谒笑了一声,不说话。东风说:“跳下去以后,差不多也像今天这么折腾,还是上来了,没有真的摔断腿。”
一阵飞沙扑面而来,山风忽然变大,岩壁上的松树“哗啦哗啦”乱摇,吹落一地绿针。为了压过那风声,子车谒提高声音,不满道:“你是在说,我救你等于白救,自讨苦吃,自作多情,对吧。”东风说:“不是的。那天天黑路滑,风又大,我师哥喝了酒,而且没有防备,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试一试。”
子车谒又冷笑一声,说:“你轻功好,可以跳上来。我当时已经不如你了。”
东风没有辩解,也顶着风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师弟?”子车谒不答。东风说:“你讲吧,这里没有人。今天你和施怀玩那只鹦鹉,我突然想明白了。”
子车谒说:“想明白什么?”
东风说道:“想明白了——那天晚上,你带着那只鹦鹉,站在师弟窗前。你和鹦鹉小声说:‘师哥。’那只鹦鹉就用我的声音说:‘师弟。’这么一叫,封情就被叫出来了,对吧。”
子车谒又不说话。东风转开脸,轻叹一声,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别人听见我喊封情,是听见我喊名字。今天突然懂了,喊师弟照样可以把他叫出来。”
子车谒忽然笑了一声,说道:“这个说得不错。但是我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杀得了封情?”
东风说:“师弟窗纸上面有个指印,是沾了灰印上去的。你知道指印是怎么来的么?”子车谒说:“有什么关系?”
东风说道:“你肯定受不了弄脏手,所以不是你按上去的。那天我碰见何有终……你肯定已经听说过了。何有终是个畸形人,运起轻功跑的时候,手也按在地上借力,所以沾了灰。那个是他的手指印。”
子车谒说:“我倒没注意到这种事情,东风师弟还是聪明的。”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不像嘲笑,倒像是真心的夸奖。东风实在是高兴不起来,说:“看见他走路的样子,我就想到了。还有我剑上的血,是你提前倒进剑鞘的。刚好过年,山上不缺鸡血猪血,我对你又不设防。”
子车谒说:“你在责备我?你在后悔,没有防备你师哥?”
东风摇摇头,说:“但是我想不明白,终南没有亏待你,你为什么要出卖‘天罗地网’,又为什么要杀了师弟。”
子车谒的唇角,不笑的时候也微微勾起,似喜非喜,似笑非笑,很叫人看不透。以前东风觉得,是松嘛,松风寒琴,听起来像高人隐士,合该是城府深、难捉摸的。现在却觉得他这副神态讨厌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要他别笑了。
子车谒靠上椅背,手指一下下敲响扶手,说:“你既然会猜,不如也猜猜这个。”
东风冷道:“猜不出。你妒忌封情?”
子车谒哼了一声,真正笑了一下,说:“我从来不妒忌别人。所以讲呢,你从悬崖上跳下去,但是好端端上来了,你就永远不懂我。”
东风说:“我是不懂,我不会杀我师弟。”子车谒笑吟吟的,指着自己脖颈说:“那你会杀你师哥么?”东风又冷道:“你莫要转开话题,你说,为什么要杀封情?”
子车谒幽幽长叹一声,向东风伸出手,说:“拉我一下。”
犹豫再三,东风还是走过去,抓着他的手掌。子车谒一借力,慢慢站起来,浑身抖如筛糠。东风说:“我早知道你能站了,不用特地给我看。”
子车谒放开他,重新坐回去:“当年的事情你都清楚,我的腿治了这么多年,一点起色都没有,反而越来越坏。一开始只是动不了,到后面,简直皮包骨头。虽然不说,但大家都知道,肯定治不好了。”
东风辩解说:“人人都在找药。”
话没说完,子车谒打断他,说:“你自己也清楚。”
东风闭上嘴。不说当年是怎么样的,这次他翻子车谒的箱子,看见他这一两年收的信和帖,的确没人再送药来。
子车谒又说:“这时候呢,有天何有终找见我,说,他有种续骨生肌的药膏,能让我站起来。我起初自然不信,他便给了我一小罐,叫我点在膝关。一涂上去,我觉得又热又痛,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知觉了,立刻知道痛是好的。用了一个月,手按在腿上,也隐隐能感觉到了,只是还是动不了。这时候药膏也用完了。”
东风愕然道:“我从不知道有这件事。”子车谒嘲笑道:“你在山下,扬名立万呢。”又说:“我等了好几个月,何有终又来了。这次他讲,他这次讲,药膏要拿东西来换才行。一开始换了‘达摩剑法’,后来换了些别的,都是粗浅武功。”
的确是何有终的做派。东风沉默不语,子车谒又说:“最后他要天罗地网,我起初不情愿给的。我说,这是我们门派安身立命的东西,把它交给外人,就是欺师灭祖的事情。结果他凑到我耳朵旁边,和我说了一句话。”
东风问:“什么话?”子车谒朝他勾勾手指,说:“你过来听。”
他只得俯下身,凑在子车谒嘴唇旁边。子车谒笑道:“你这个皱眉头的神情,和我当时一模一样。”
东风说:“快讲。”子车谒才说道:“他说,其实他早就拿到‘天罗地网’了,给他秘籍的人,换了一个掌门的位置。这个人正是我们师父。”
东风好像被烫到,立马直起腰来。子车谒咯咯笑出声,说:“我当时也是这个样子。”
东风叱道:“不要再说我像你了。”子车谒微笑不答。东风说:“你们做龌龊事情,为什么还要杀封情?”
子车谒说:“万一封情和我们一样呢?”东风瞪大双眼,怒视着他。
笑了好一阵,子车谒才说:“又过了一些年,我们要对掌门动手了。当时我想,可以叫可以叫封情帮一些忙。毕竟我双腿断了,师父自己布置太多,难免引人注意。我觉得,封情最听我话,而且他父亲当上掌门,对他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我把前因后果讲给他听,没想到他气得要命,反过来问我,为什么做得出来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还说要讲给你听,他拦不住我们,你一定有办法。”
这话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东风遍体生寒,心湖结冰,又冷又清明。许多往事相连起来,在脑海中慢慢铺陈,展开。他嗓子发紧一口唾沫都难咽,颤声问:“你看见封情私底下找我,当夜就叫人把他杀了,是么?”
子车谒点点头不答,东风说:“事到如今,你知不知道,他找我是为了说什么?”
子车谒说:“这倒是不懂。”东风咬牙说道:“他讲,求我在擂台上让他一招,好让他把无无明赢回来,重新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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